鄭珈唯一覺睡到自然醒,一夜光怪陸離的夢,模模糊糊去拿床頭的手機,點看新消息,半小時前來自道淙。
【寶貝,給你買了早飯,幫我開個門】
過於親昵的稱呼,讓她一瞬間以為自己還在夢裡。
混亂的腦袋裡逐漸梳理出昨晚的回憶。
昨晚她準備睡的時候電話突然響起,鄭建深久違的催婚電話,他明顯是剛應酬完,酒氣隔著一個話筒直衝鄭珈唯的天靈蓋。
話裡話外毫無邏輯,還是那口指點江山的腔調,內容是已經講爛的歪理,急得恨不得掀開她的腦袋灌進去。
沒再跟他扯來扯去,鄭珈唯直接開口:“爸,我跟我男朋友在一起呢,沒空聽你說話。”
那邊鄭建深明顯一愣:“你什麼時候交男朋友了?”
他難得吃癟,鄭珈唯心情極好,打開門鎖,推門去客廳找道淙。
他已經在沙發上躺下,熄滅了客廳的燈光,聽到鄭珈唯的腳步聲後抬頭,坐起來嗓音沙啞地問她怎麼了。
鄭珈唯沒理他,把話筒調成外放:“其實已經一年了,一直沒跟你說,但我動了和他結婚的心思,不得不跟你說了。”
那頭鄭建深又是一愣,良久沉默後,語氣慌亂起來。
“不可能!你彆找借口了,之前從來沒有聽你提過一個字。”
道淙很聰明地露出了然的眼神。
她拍拍道淙的手臂,邊朝他使眼色邊對著手機裡的鄭建深發話:“我男朋友喊我呢,我不跟你說了啊。”
在鄭珈唯因為撒謊而加速的心跳裡,他靠近她手中的手機。
“寶貝,跟誰打電話呢?”
低沉的嗓音帶著曖昧轉一個彎,仿佛貼著耳畔潛行,有形一樣遊到空氣中,震開一陣聲波。
真夠進入角色的,聽得鄭珈唯這個主犯都愣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死死揪住她遞過來的眼神,像黑暗中行走的蛇,堅定地往她眼底鑽。
除去撒謊引發的腎上腺素飆升,那句寶貝說出來之後,她聽到自己更瘋狂的心跳。
怔愣一瞬,她對著話筒裡的鄭建深扭捏道:“不跟你說了,我跟我男朋友還有事要乾。”
言畢直接掛了電話。
客廳一瞬安靜,這個點,跟男朋友有事要乾。
嘴比腦子快,這句話出來之後兩人都怔愣住,始作俑者鄭珈唯頗有演戲的自覺,昏暗光線裡絲毫不退讓地迎上他意味不明的眼神,若無其事起身回房鎖門。
動作一氣嗬成,真像一名出戲入戲都很快的敬業演員。
鄭珈唯再看著手機裡的消息,回憶一遍他的那句寶貝。
什麼男朋友口吻?他入戲挺深,看來沒少叫女生寶貝,也很熟悉這套早晨routine。
她推開臥室門走了出去。頭發沒梳,還在炸毛,黑眼圈拉到了眼角,睡裙睡得皺成一團,沒打算顧及什麼形象,打著哈欠打開大門,問他買了什麼早飯。
他蹲在地上,看到她之後站起來,一改昨天全身淋濕的可憐模樣,渾身乾淨清爽,指指手上提著的包裝袋:“出門給你買了三明治,還買了熱牛奶。”
“我冰箱也有牛奶,你怎麼不直接熱一下。”
“昨晚你說我不能出客廳。”
“那你怎麼不給我打個電話讓我給你開門。”
“怕吵醒你。”
鄭珈唯有點無語,什麼時候他這麼聽話過?
人為了賺錢真是什麼事都做出來,幾年沒見,這服務有點太好了。
她歎口氣,讓他先進來去餐廳坐著,自己刷完牙就過來吃。
道淙把熱牛奶放在微波爐複熱了一下,鄭珈唯坐下來檢查袋子裡的東西,牛油果三明治,她最喜歡的口味。從昨晚就沒好好吃飯,猛猛塞進去一口,邊咀嚼邊問他:“我吃完就去上班了,你去哪兒?”
“回音樂工作室。”
鄭珈唯不意外,道淙高考後他去了德國頂尖音樂學府讀編曲,後來聽田希提過他在德國那邊的知名音樂工作室實習。鄭珈唯早就知道他喜歡音樂,隻是沒想到家裡破產之後還在堅持。
道淙高中的時候就經常塞著耳機,校慶上,他上台表演一首李斯特的《鐘》,炫技一樣的琴音如同雨滴一般密密匝匝往耳朵裡落,少年的側臉在鎂光燈下線條分明,從此他在學校裡名聲大噪,窗外擠滿過來參觀他的彆班女生。
後來他們變熟悉,他拉著她從晚自習中偷跑出來,他們一起躺在無人的操場仰起頭看星星,他跟她分享一隻耳機。
那時她是無憂無慮的小蝴蝶,尋著香味找到一頭在陽光下打盹的貓,滿心興奮地停在貓的鼻尖撲閃撲閃翅膀。
她偷看過他長長的睫毛,偷瞄過他變紅的耳朵。
後來她再也不用有線耳機,大學時期喜歡音樂的男人一概被她踢出擇偶範圍。
鄭珈唯沒再說話,去給一一添了狗糧後,跟道淙一起出門,她去負一樓的停車場,他在一樓下了電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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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醒後,鄭建深徹底爆發,對著鄭珈唯一通電話短信狂轟亂炸,要她去他麵前解釋個清楚。
鄭珈唯不是沒嘗試過溝通,隻是鄭建深的價值觀已經在半生歲月裡完全定型,他容不得任何人忤逆他,更容不得自己的女兒反對他。
當鄭珈唯試圖跟他交流的時候,他隻會拿出一副大家長做派嘲諷她的愛好,否定她的事業。
鄭珈唯高中的時候拿過英語全校第一的成績,當她蹦蹦跳跳地拿著成績單去給鄭建深看的時候,他說:“還不是我從小把你送進國際學校,你現在學英語才會毫不費力氣,這沒什麼好開心的,把數學學好才是你的當務之急。”
一句話讓鄭珈唯滿心雀躍自豪跌進穀底。
後來鄭珈唯明白了,鄭建深要把“父親”兩字刻在骨髓裡,頭頂之上廟堂之高,懸著“血緣”兩個大字,鄭珈唯身體裡流著他的血,是他的所有物,她獲得的榮耀都建立在他的地基之上,他要她崇拜他,敬仰他,一切以他為準則。
想要徹底讓鄭建深對聯姻的事情死心,就要正麵迎戰。
周末,鄭珈唯抽出時間回了趟家。
鄭建深喜自然景觀,格外熱衷養生,嫌棄市中心的大平層空氣不好,綠化不佳,早就動了搬到隔壁臨海市海景房的心思,但是路途太遠再加上生活設施不便,最後直接買了距離青北市市中心十公裡的度假彆墅,花了不少力氣裝修,事事親力親為。
新彆墅位於青北市市郊新蓋起的溫泉度假區,周圍剛開發了政府批準的溫泉項目,小區集住宅和度假於一體,全是獨棟洋房,鄭建深前年買下地勢最高的一棟,站在自家彆墅露台能俯瞰整個度假區。
最近一直待在工作室,很久沒有好好運動過,鄭珈唯換了網球服,先在度假區的網球場打了一下午網球,回家的時候渾身黏膩,急著衝進家門洗澡,不料剛進門就被鄭建深叫住。
他岔開腿坐在沙發上,手裡拿一壺茶,先是開口問她限量包包寄到她公寓了收到了沒有,她回收到了,鄭建深說這是配了多少貨才拿到的,問她好不好看滿不滿意,她回好看,滿意,最後才把話題扯到鄭珈唯的男朋友。
虧他話題繞這麼遠,鄭珈唯在心裡嫌棄他說話拐彎抹角,但還是站直了身體,認真對他說話:“聯姻的事情你不要再動心思了,我已經有男朋友了。而且我是成年人,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你都成年了也是我姑娘,哪兒有爸爸經驗多啊?”鄭建深看似心平氣和,把茶壺放下,手恨不得指到鄭珈唯鼻尖。
鄭珈唯本來一身汗捂在外套裡就黏膩得難受,又看到鄭建深還是這一幅自以為經驗豐富地說教模樣,本來打算跟他好好說話,一開口卻難以冷靜,連同近期頻繁被他騷擾的氣一起發了出來。
“你經驗多?對,你是經驗多,離婚都離了兩次了。”
葉慧萍是鄭建深的第一任妻子,和自己媽媽離婚後,鄭建深雖然沒有再生其他孩子,但婚卻結了不少。
自鄭珈唯記事起,鄭建深跟葉慧萍的關係就很淡漠,兩人保持著名義上的夫妻關係,實際上鄭珈唯就沒有見過他們住同一個房間。
他們坐在餐桌上永遠一言不發,偌大餐桌隻剩下保姆端盤子的聲音和空氣中長久的沉默,鄭珈唯默默吃完碗裡的飯,媽媽給她擦嘴,爸爸問他還吃不吃了,但他們兩人之間從來不會有任何對話。
大學的她談過兩個男友,都是對方主動追求,她挑出追求者裡條件最好的答應,戀愛過程卻一直不冷不熱。
有時候她想自己是不是受了鄭建深詛咒。原來父母遺傳給她的不止是外貌,血型,基因,還有難以治愈的心理缺陷,她很難敞開心扉去愛誰,她總是屏蔽,退縮,假裝自己不需要愛。
愛是需要灌溉的,而她是片乾涸貧瘠的土地。
就是因為如此,她不願步鄭建深的後塵,不想讓詛咒在她身體裡生效,不想把感情放在談判桌上衡量。
鄭建深不接她的話,隻說自己想說的:“所以我想要你能幸福,隻要雙方的奮鬥方向一致,你們不愁培養不出感情的!”
“爸,你希望我能幸福,那你覺得我幸福嗎?我在沒有愛的家庭環境中長大,我幸福嗎?”說著說著,她的聲音中帶著些微顫抖,努力咬緊嘴唇才能抑製住喉嚨深處的哽咽。
鄭建深不理會她的崩潰,聲音越來越大:“我已經給你了最好的條件,儘力給你最多的關心了,你還不幸福?那是你自己的問題!”
鄭珈唯笑了:“如果我不幸福,那就是我的錯嗎?”
可爸爸,都是因為你,讓我不幸福。
她曾經想,他給她錢,給她最高等的教育,給她生命,她怎麼能怪他呢?可他明明就是殺死她童年的罪魁禍首,現在卻還要再殺她一次。
鄭建深一副根本不聽她在說什麼的表情:“你根本不懂,你太年輕了唯唯,等再長幾歲就懂爸爸的心了。”
鄭珈唯肩上還掛著網球包,攥緊包袋,咬緊牙齒,一萬句話堵在喉嚨裡,升起一把無名絕望,她不再看鄭建深,隻是將視線投進偌大客廳中的某個角落。
最讓她最生氣的不是從小就沒有見過父母恩愛的場景,以至於成年之後她依舊無法理解親密關係,而是在如此冷漠的夫妻關係中長大,她爸爸還要強迫她再去步入一段這樣的關係。
她的聲音逐漸無力,落在空中找不到支點:“我不懂?我已經二十四歲了,連什麼是幸福還要你告訴我嗎?當初我堅持要讀導演係,你偷偷改我的誌願,後來我申請導演係雙學位,你跟我冷戰一年,現在又要管我的婚姻,我的事業嗎?我告訴你,我已經煩透了!”
“你不要隻去看那些負麵的部分,不要隻想著發泄情緒。就是因為你總是愛發脾氣,總是愛意氣用事,才一直是一副小孩子的樣子!”
他的溝通永遠隻有一種模式,回避她的情緒,回避她的問題,然後指責她幼稚。
鄭珈唯不想跟他進行這種無用的循環對話了,她攏了一下肩上快要掉下來的包帶,抿著嘴轉身上樓。
上到一半,喉嚨裡好像有火在燒,把她整個人燒得臨近爆發。
“我也跟你說了,我跟我男朋友感情很好,根本不考慮聯姻,你彆再打我主意,不如收拾收拾再跟我後媽生個兒子還現實一點!”
吼完之後,直接上了二樓,再沒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