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項目開機在即,鄭珈唯開始去各種電影節,在網絡上各種搜索海洋相關的影片,每個不同題材的影片裡呈現的海洋都各不相同,平靜的,洶湧的,恐怖的。
她極力去感知影像中的海,代入自己將要拍攝的海洋生物保護主題,腦子裡已經有了很多畫麵。
最近,她不可避免地頻繁夢到自己的母親。
葉慧萍是海洋學家,常年在實驗室和研究船上度過。鄭珈唯從小就不怎麼能見到自己當科學家的母親,自從父母離婚後和葉慧萍更是聯係甚少。
葉慧萍是清高的,從小學習優異,一路碩博連讀,在海洋研究所待了幾十年,她的世界是星辰大海,是宏大的地球萬物。
當年和鄭建深在一起不過是第一次認識野心勃勃的企業家,而對方恰好潛心追求,死纏爛打,婚後幾年,葉慧萍因為疏於照顧家庭與鄭建深屢次發生爭吵,頻繁的爭吵讓雙方感情耗儘。
鄭珈唯在沒有愛的家庭中長大。
她天真地纏住偶爾才短暫歸家的母親,聽她談論那些複雜的物理規則,她說上周發現了新型的海洋可再生能源,如果研發成功,海洋能源會代替電力為地球帶來更多的可發展能源。
她認可自己有一個很厲害的科學家母親,然後仰起頭看向她:“媽媽,能不能陪我去買遊樂園裡的小熊雪糕。”
這時候葉慧萍總會摸摸她的頭說:“讓爸爸和奶奶帶你去,媽媽工作忙。”
久而久之,鄭珈唯發現,媽媽愛她,但又不愛她。
她和葉慧萍以血緣鏈接,但媽媽留給她孤單的童年,她在第一次來月經的迷茫,在被同齡男生欺負的時光中度過青春期,逐漸學會如何用衛生巾,如何保護自己,帶著刺生長。
幼年時,葉慧萍唯一一次,帶她去自己工作的深海研究基地,她親眼看到潛航員乘著載人潛水器潛入深海。那場景如此震撼,震撼到鄭珈唯成年以後,仍然對母親懷有複雜認知,她怨恨她不曾陪伴,卻也共情她的夢想,理解她的失職。
從那時起,鄭珈唯開始埋下一個有關海洋的種子,這也是工作室前期為紀錄片選題而進行調研時,她提案海洋生物保護這個主題的原因。
她不同意鄭建深的聯姻計劃,對於自己的人生,她想把目標定的遠一點,再遠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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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的名字最終定為《深海之聲》,項目下周一正式開機。
周末的時候,鄭珈唯和文瀟帶著另外一位同事先去布置采訪場地,這次的拍攝主人公是一位海洋保護協會的誌願者,在進行采訪之前,鄭珈唯習慣先調整好機位,布置好燈光。
拍攝場地在一個專業攝影棚中,到了現場才發現攝影棚門前道路狹窄,他們的越野車根本進不來,隻能停到幾百米遠的停車場,然後人工搬進去。
鄭珈唯看著填滿三輛越野車後備箱的攝影器材,覺得有點頭暈。
文瀟和她一起站在後備箱前,看著把頭發揉成一團的鄭珈唯提問:“珈唯姐,我們三個能行嗎?”
鄭珈唯隻好打電話給攝影團隊,讓他們找點人過來搬器材,要不可能耽誤明天開拍。在他們那邊的人來之前,鄭珈唯不想乾等著浪費時間,挽起袖子乾活。
“能抬一點是一點,今天周末,攝影那邊來不了幾個人,還是得靠我們。”
鄭珈唯做導演助理的時候各種器材都是自己抬,一個相機穩定器有幾十斤也要安穩扛在肩上,她第一把先抬了一個大柔光燈箱,文瀟肩上一個聚光燈,兩個人往攝影棚走。
剛走出停車場,旁邊保安大叔從保安亭走過來關照她們:“小姑娘們,小心啊,彆摔著了。”
鄭珈唯想回頭回應一下,結果燈箱的架子壓在脖子上,好像五指壓頂,隻能硬坳著脖子微微側一點笑著回:“沒事大叔,我們能行。”
行不了,一點都行不了。
鄭珈唯跑了一個來回,深秋天氣裡滿頭大汗。
攝影棚裡有其他團隊在拍攝,看到鄭珈唯和文瀟三個女生抬攝影設備,過來幾個男生幫忙,不過大都圍著鄭珈唯。
那幾個自告奮勇的男生都被鄭珈唯拒絕,說一會兒有人幫忙,她一身軍綠色工裝,袖口挽起,露出的手臂白皙但有力,五指用力扣起燈箱扛到肩上,每一步都走得穩健從容。
又往前走了幾步,肩上力度一鬆,她的燈箱被旁邊的人接過去,鄭珈唯正想說不用幫忙,轉頭看到道淙的臉,他輕鬆接過去,抗的毫不費力。
看著鄭珈唯疑惑的眼神,他怕她怪罪自己多管閒事,避開她的視線說明:“我來打工。”
鄭珈唯更加可憐他,原來他現在還幫攝影團隊乾日結工的體力活兒。她平常出外景多,上山入海,難免磕磕碰碰,包裡常備創可貼,昨天她同情他打工受傷還順手給他留了個,沒想到他今天還要來乾體力活兒。
同情持續了兩秒鐘,鄭珈唯使勁拍他肩膀,讓他把燈箱遞給她,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位置:“看到停車場那三台越野車沒有,那裡有更大的器材等著你抗。”
攝影團隊一共沒來幾個人,又大又重的燈具全部交給道淙,鄭珈唯和另兩個同事用露營車推一點零碎的相機鏡頭和小型雲台。
人一多,三輛車很快清完,道淙去抬最後一個三腳架的時候,她們已經在攝影棚布置了起來。
文瀟八卦魂開始燃燒,又不敢太明顯,旁敲側擊:“珈唯姐,來幫忙的是誰啊,你們好像認識?”
“高中同學。”她在安裝燈箱,手上動作不停。
另一個同事一聽不是她特彆親近的人,也不顧忌了:“他真的好帥,一會兒讓他做光替吧,我們先大致調下燈光。”
“行,先大致調一下,明天拍的時候節省點時間。”鄭珈唯點頭讚同。
中間休息時間,鄭珈唯抽空看了眼手機,田希發來的消息。鄭珈唯的紀錄片和田希的攝影工作室有合作,負責些邊角料工作,比如拍攝素材的剪輯和攝影器材租借,鄭珈唯沒想到道淙竟然是田希雇過來的。
【見到道淙了嗎?】
【他怎麼來了?】
【蘇俊辰問我有沒有工作給他介紹,剛好你讓我搖人】
【他這麼缺錢,多適合當你的包養對象,你提他肯定會同意】
鄭珈唯看著道淙的背影,他的白色T恤被攝影器材沾的到處是灰,手臂用力舉起幾個三腳架放到器材架上,手臂前腕肌繃起有力的線條。
她突然覺得心跳有點快,之前隻是淺淺想過這個方案,真實施起來,找到男的麵前說要包養他,難度還是挺大的。鄭珈唯在心裡想了幾種措辭,還是沒想好該怎麼開口。
器材都已經運到了攝影棚,文瀟拜托道淙去做光替,他欣然同意。
鄭珈唯站在攝像機旁指揮他:“那邊有個凳子,你坐上去,儘量彆動。”
文瀟看看攝像機旁的鄭珈唯,雖然她的平時穿著打扮一看就是千金小姐,清高冷豔,此刻袖口和頭發挽起,乾練清爽,眼神專注地盯著監視器,多了點比平時更難以接近的氣場。
道淙坐上去,她們把聚光燈和柔光燈箱一開,燈光照亮他發絲輪廓,坐在中間的人鼻梁高挺,下頜線緊致鋒利,深邃眼窩投出大片陰影,濃眉下一雙眼尾微垂的厭世眼。
另一個同事看著監視器裡的畫麵不禁感歎:“你是模特嗎,好上鏡。”
鄭珈唯不為所動,瞅了一眼監視器就去調燈光。
“現在陰影太多了,主人公不突出,去掉一盞直射燈吧。”
“輔光位置要再往上調一點,往他眼睛上方去,讓陰影淡一點。”
鄭珈唯盯著道淙看了一會兒,又看看監視器,托著下巴思考,仔細檢查他臉上陰影與光線的分布,又去看其他機位,檢查輪廓光是否清晰。
他的眼睛直視相機,黑色眼瞳裡看不出情緒,卻讓鄭珈唯生出他在透過相機看自己的錯覺。或許不是錯覺,他的視線格外執著,仿佛要穿過玻璃透鏡,反射折射數次,最終在她的臉上成像。
她移動主光燈,看光打在他眼瞳的正中央,一個白色小點,存在感如此強烈,再移動一點,他眼瞳澄亮透明,裡麵映出她的輪廓。
她的輪廓,和六年前的輪廓,道淙需要克製住自己數次才不會在她的視線裡穿越回過去,那些可以肆無忌憚直視她的日子已經好久未曾有過,他任憑自己視線勾勒她,把感情隱匿在攝影棚空氣中的微小灰塵裡,無人知曉。
鄭珈唯看著他,腦子裡一瞬滑過田希的提議,再看看四周,同事們都在旁邊忙器材架的擺放,想著也許今天就是時機,早說早被拒絕,她也好找新的包養對象。
慢慢地,他們不再隔著攝像機對視,而是直接直視上對方。她盯他多久,他就看過去多久,毫不躲閃。
最終鄭珈唯移開視線,越過相機和地上繁雜的電線朝他走過去。
微微抬頭,看到她彎腰朝自己靠過來,他熟悉她的表情,抿起嘴眼神看向地麵,她是有話要說。
鄭珈唯最終站在他麵前,什麼也沒說,隻是抬手輕輕抹去他眉頭的一點灰塵,剛才她在監控器前站的時候就注意到了。抹去之後打算轉身回原地,卻被道淙抓住她工裝套裝的衣角。
她低下頭看他,道淙自下而上仰視她,手還放在她衣角不動,眼神裡不再是一汪結冰的平靜死水,而是帶了幾片小小漣漪,微微顫動。
鄭珈唯看著他,莫名覺得此刻就是最好的時機,燈光下的他看起來眉目舒展,目光澄明,很好說話的樣子。
他們在影棚明亮如晝的聚光燈下對視,站在攝像機中央,要聊一個隱藏的秘密。鄭珈唯再看看四周,沒有人在看他們,她深吸一口氣,微微開口,感覺道淙的眼睛裡甚至帶點鼓勵,肯定是她的錯覺。
她再張張嘴,最後還是無法在眾目睽睽之下說出那個提議。但嘴已經長了一半,道淙的目光明顯是等著她要說什麼,於是她問出一句模棱兩可的話。
“明天你還在酒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