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酒吧的暗門出來,外麵是繁華商圈。
喧鬨的人潮蓋不住鄭珈唯依然洶湧的心跳,時隔六年再見到他,記憶中的模糊輪廓再次變鮮明。棱角分明的五官隱匿在昏暗燈光下,隻剩下那雙微微下垂的眼睛帶著晦暗神色瞅她,像是在草叢裡伏擊已久的蛇。
一旁田希也在道淙出聲的時候認出他,和她生出截然不同的感想:“唯唯,你看到沒,他怎麼比高中還帥啊?”
鄭珈唯翻了個白眼:“你眼光下降了不少。”
田希知道鄭珈唯還在為高中被當眾羞辱的事情懷恨在心,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念一想:“不對啊,他家那麼有錢,一個富三代,據說畢業之後去了德國讀書,怎麼就來酒吧搖酒了?”
“誰知道他,可能大少爺體驗生活......”
說到一半,鄭珈唯覺得自己手臂上空落落的,少了什麼似的,仔細一想,她閉上眼咬牙,長歎一口氣。
“我包忘在酒吧了。”
剛才在酒吧的時候她通過手和聲音認出了道淙,抬眼跟他潦草對視了幾眼便迅速收起視線,唯恐被他看透自己一時說氣話的心虛。
對方不說話,就這麼原地站著看她,黑色瞳孔裡情緒暗暗。
鄭珈唯也懶得跟他訴什麼多年未見同學情誼,揚起一邊眉毛裝無所謂,仿佛剛才說要讓他下跪的人不是自己。
他卻突然開口:“要不我現在給你跪下來磕一個?”
那冷淡的眸子盯在她臉上,生生要給她解剖了似的。
誰知道他是開口諷刺她還是真覺得心有愧疚,她從來看不透他內心的真實想法,但鄭珈唯覺得後者得可能性很小。
話不投機半句多,鄭珈唯一把拉起一旁看戲看得正歡的田希,轉身拔腿就走。
為了讓自己離開的背影體麵一點,她還故意放慢腳步,挺直了脊背,以防他再說點什麼語出驚人的話來揶揄她。
如此一來,就忘了自己帶過來的限量名牌包,此刻正躺在吧台的某個角落。
田希想拉她回去拿,她卻一點都不想再回去,
剛才短暫和他見麵,那感覺如同跳進大冬天的泳池,他眼神一如往日冷得刺骨,她也整個人都被尷尬氛圍泡皺了般,緩了半天還展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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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鄭珈唯正式結束在陵水灣的度假,回了工作室繼續跟項目。
她畢業前就進入了一家影視工作室做導演助理,在她當助理期間,這家工作室製作了一個心理谘詢師的紀錄片,在網站播放量將近千萬,她經過幾年的學習,她開始獨立負責紀錄片導演工作,從前期調研開始,到確定海洋生物保護的主題,走遍了全國的沿海城市尋找素材。
眼下經費已經確定,拍攝團隊也已經就位,攝影師、錄音師都是經她溝通確定的國內頂尖,隻是背景音樂製作方麵還沒有定下來。
鄭珈唯坐在會議室,一身颯爽牛仔套裝,眯著眼看大屏上幾個音樂製作人的提案。
“之前提過的幾個團隊不是沒有檔期就是不符合我們的選題,動物保護題材太小眾,也沒有可以對標的案例,所以我又聯係了幾個工作室,讓他們發來一些demo,大家聽一下哪個好一些。”
文瀟是今年新招過來的助理,知名大學畢業,一進來就全程跟進她的新項目。
她點開音樂文件,閉眼感受音樂。
不管怎麼聽,腦子裡都沒有畫麵。
對於一部紀錄片來說,配樂能決定其基調,能將紀錄片講述的故事更推上一層樓,得到觀眾的更多共鳴與情緒。
配樂團隊決定整個片子的色彩和基調,在這裡陷入瓶頸,整個項目都無法推進。
“大家覺得怎麼樣。”鄭珈唯對這幾首demo都不滿意,但還是選擇先問團隊其他成員的意見。
線上連麥的製片人先開口否定,說配樂還是不夠宏大,沒達到他的心理預期,團隊裡其他人也表示不太滿意。
下班時間到,鄭珈唯看到文瀟還在工位上沒有動,提起包走到她身旁:“先下班吧,配樂的事情急不來,上次的項目配樂團隊到正片全部拍攝完畢才確定,實在不行,可以帶著配樂全程跟拍攝,邊拍邊調整。”
文瀟看她今天這麼早下班,有點驚訝,每次導演休假過後再來公司,當晚必會待到至少十二點,更何況現在還是正值項目開機的關鍵階段。
“珈唯姐,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就走,我都做好和你一起加班的準備了。”
“我們公司又沒有加班費,那麼拚命乾嘛?等開機之後,天天守著拍攝,到時候有你加的。”她說著,去拿文瀟放在旁邊的皮包。
兩人一起在樓梯間等電梯,文瀟看鄭珈唯手裡沒拿車鑰匙,開口問要不要把她載回家。
鄭珈唯愣了一下,上下摸了摸衣服,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把鑰匙落在了辦公室。
文瀟笑著說:“珈唯姐,你真該好好休息一下了。”記憶中鄭珈唯一向記性很好,跟組的時候甚至會幫場務記一些拍攝細節。
鄭珈唯有些慌亂地往辦公室走,轉頭叮囑她:“彆等我了,你先走吧,我要去趟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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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和昨晚一樣的橙紅色霓虹招牌前,鄭珈唯打開暗門,穿過狹窄的入口,來到開闊的酒吧內部。
各種配貨才拿到的限量款包,在這裡放一天她提心吊膽一天。
她穿著一身純黑色修身絲綢長裙,裙子中間鏤空出蕾絲十字架,踩著雙細高跟,身材高挑,肩背筆挺,像是找到目標就要絞殺誰的巫女,到一樓服務台找包,沒打算上二樓。
服務台的工作人員問她包具體長什麼樣子,她詳細地描述了一遍,對麵應該是對上了,打了個電話:“小任,把昨晚落在二樓吧台的包拿下來,顧客來取了。”
掛了電話,服務員滿臉歉意地給她鞠躬說實在抱歉,店裡平時都會提醒顧客不要落東西的,可能昨天店裡人太多了,就沒看住,讓她先等一會兒,自己要去處理吧台那邊的事務。
過了幾分鐘,電話裡叫小任的男生卻遲遲不來。
鄭珈唯手撐著服務台等著,這時鄭建深的電話打來。
電話裡鄭建深的語氣是熟悉的十萬火急,每次催她去相親都是這種語氣。
“唯唯,我有急事要跟你說,你在家嗎,我讓周叔去接你。”
“不去。”
“你就來看看,這次飯局雲深的幾個理事都來了,體諒下我好嗎?”
聽她不回答,鄭建深繼續長篇大論。
“這次的聯姻機會千載難逢,錯過了可能再也沒有這樣的好機會了。要不是遇上這次跨境產業鏈開發,我這輩子都攀附不上雲深這個高枝,有了雲深的背景,你以後乾什麼都能得到助力!聯姻也是為了你的未來!”
鄭建深白手起家,生意場上混跡多年,不放過任何社會人際資源,他和雲深的總裁相識多年,但雲深的名頭在現今科技行業如雷貫耳,這次的聯姻是他厚著臉皮,加碼了很多項目企劃才談好的。
曾經跟鄭建深一起吃飯的時候,他還會聊些其他話題,現今卻張口閉口都是聯姻。鄭建深不是一個非常合格的父親,但從小跟母親分開,鄭珈唯隻有一個爸爸可以依靠,但他們之間好像有一張無形的網漸漸在無聲對峙中顯形,鄭珈唯花了很久時間才肯承認,也許爸爸對她並不是單純的愛,還有利用。
電話那頭還在喋喋不休,鄭珈唯直接切斷,她發現自己已經在長達半年的催婚裡練就了金剛不壞的麻木心,沒有什麼大喊大叫,他任憑鄭建深企圖闖進她世界翻起些風浪,而她是風浪裡漂泊的小船,拄槳的雙手麻木地揮動著。
她的視線定在陽光穿過酒吧玻璃投下的陰影中,樹影微動,光影隨著她此刻麻木的心一起輕晃,熟悉的眩暈感,腳下是一艘小船。
直到傳來下樓的腳步聲,她抽出思緒,看到樓梯上下來一個熟悉的頎長身影。
道淙穿著和昨晚一樣的調酒師製服,一身黑色,他肩寬腰細,肌肉把黑色襯衫撐起褶皺,昏暗光線也擋不住的冷白皮,一雙長腿朝她邁過來,比高中時更寬闊的身材,也更成熟的氣質。
他走近,手裡提著她的包雙手遞給她。
“您檢查一下包有沒有損毀,沒有的話可以給我們店一個好評嗎?”
鄭珈唯本來還在慶幸今天沒再和他正麵撞上,這下倒是他自己自投羅網,非往她的槍口上撞。
剛走一個鄭建深,又來一個煩人精。保存個包而已,有什麼臉要好評,何況她昨晚因為他酒都沒喝就走了,他倒好,還好意思拜托她替他完成KPI?
她偏要紮一紮他的心,抱起手臂不動。
“你現在在這裡當調酒師?”
道淙看著她一雙柔和桃花眼,開口卻張牙舞爪,挑挑眉,不置可否。
還是那份冷淡疏離的氣質,好像任何事情都和他無關。
鄭珈唯不接他手裡的包,淡淡出聲,不介意談起往事:“沒想到過了這麼久你還能認出我。”
道淙眼睛釘在她臉上,似要在她臉上鑽出一個洞。
她當這是挑釁,正要跟他進行一場你死我活的對視大戰,他卻在這時開口,手依然舉在半空中,眼神仍然一動不動看著她:“是,我當然記得你。”
頓了下,又接上一句:“好久不見,鄭珈唯。”
鄭珈唯沒想到他還記得她的名字,以為他眾多追求者裡根本沒心思記誰的名字,但她沒興趣跟他敘舊,不搭理他還在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想接了包轉身就想走,眼睛卻定格在他的手上。
鮮明一道刀割般的傷口,橫亙在大拇指旁的虎口部位,白皙皮膚襯著醒目的暗紅,好像是剛割的,還沒結痂,甚至有血還在滲出。
她想起今天田希給她發的消息,說道淙在酒吧打工是因為家裡破產,不得不從德國回國,前段時間還去找了他們的共同好友蘇俊辰借錢。
怪不得他這個大少爺會到酒吧打工,還厚臉皮地求她完成KPI。
她再抬眼去打量他,冷淡眼眸裡蛛網般的紅血絲,眼下臥蠶處微微青紫色黑眼圈,顯得他身上冷冽氣息褪去不少,多了點人味,雖然氣質還是拒人於千裡之外,但跟高中時候對比,他不再是個精致的陶器,沾了點雨水泥土,讓人想去碰碰他的潮濕發絲。
鄭珈唯歎口氣,視線略過那道可怖的傷口,左手接過他手裡的包,右手順勢拿起手機,退出和鄭建深的通話界麵,打開大眾點評。
“要多少字的好評?”
說完這句話,她自己都快要被自己的善良所感動,等出店門之後,還要抬頭確認下頭頂的有沒有一個天使光環在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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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裡,剛說要去處理吧台事務的連正和他口中的小任躲在儲物間摸魚已久。
連正從小任手裡搶過他打得正歡的一盤鬥地主。
“走吧,七點慢慢上人了,今天老板還在巡店,不能放鬆。”
手機裡傳來歡快的音樂,伴隨著“叫地主”“不叫”“不叫”的語音。
小任看到連正打算開門出去,隻能退出遊戲界麵。
“老板真的很敬業,昨天客人忘了一個包在二樓吧台,他在座機那邊守了一天,剛才那客人來取,他不讓我送,非要親自去。”
連正回頭看看他,笑著說:“他最好真的是敬業才親自去送包。”
剛才來取包那人一頭褐色長發,桃花眼水光盈盈,一挑眉說話卻自帶冷感,饒是他在酒吧已經工作了一年多,也很難見到這麼氣質出眾的美女。
小任不解,正要出口問原因,遠遠看到道淙還站在服務台,立馬噤了聲。
連正遠遠看到他拿起一個創可貼端詳,臉上神色莫名,眼神卻專注至極,仿佛要把那塊薄薄的麵料盯出一個洞。
他心裡連說不妙,快步走上前道歉,說今天他工作失誤,沒看到台麵上的垃圾,打算伸手去拿那塊創可貼丟掉。
道淙不耐煩地嘖一聲,眼神陰鶩盯著他,如果說老板平常的眼神是冰山一樣冷漠,那此刻他的眼神是火焰一樣灼燒,從未在道淙身上看到這種眼神。
在將要接觸到那塊創可貼的時候,道淙伸手拂開他的手。
“彆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