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國公轉身對延和帝嚴正陳詞。
“陛下,昭陽公主所言十分有理,戎狄之人輕諾寡信,最難相與。今日不過是看戰況僵持,一時難分勝負,檀孤思新繼汗位,恐怕人心不穩,所以要退兵。可是他們心思陰毒,竟要陛下嫁女,這不就是要討個人質。”
他越說越難掩心中氣憤,聲調逐漸拔高。
“待到他們收了大魏的金銀糧草,重振旗鼓,那時節必然翻臉不認人,而我國公主在他們手上,將士們恐怕也不敢全力反擊。如此一來豈不是養虎為患!”
主戰的朝臣們看到皇帝帝麵露鬆動之色,也立刻齊聲請命。
延和帝沉吟良久,最終還是緩緩開口:“那依老國公看,若不求和,何人可為主將?”
“臣老了,恐怕難為主將。公主既然自薦,陛下舍她其誰?”曹國公也不推辭,直接把李雲玿的名字報了上來。
徐熾急切反問道:“那銀子糧草從哪裡來?公主之資,不過杯水車薪。”
李雲玿微微一笑,誠懇地說:“徐相說的對,本宮一人之力必然不夠,可是據我所知,您府中也頗有金資,如今是共克國難,難道您不肯舍家為國?”
徐熾沒想到她敢光明正大地敲詐勒索,不得不陪著笑臉說:“國家有難,老臣自然不能獨善其身,願拿出五千兩白銀,以做軍資。”
李雲玿看著他肉痛的樣子不覺好笑,她接著環顧四周,依次點道:“薛少卿,王祭酒,薛家王家都是出了名的大族,有良田萬頃,難道拿不出這糧食來做軍用嗎?”
“林大夫,沛國公,林家沈家也有不少土地,如今國庫吃緊,捐出些金銀糧食恐怕也不難吧。”
李雲玿雖跪地未起,但仍然不卑不亢,轉身環視眾人後又笑著說:“諸位都是大魏棟梁,自然是比我一個久居深宮的公主更有覺悟,眼見著災民流離失所,邊關血流成河,一定是於心不忍,隻恨報國無門。如今陛下開了恩典,也請諸位有錢出錢,有糧出糧才是。”
被她點到的國子監祭酒王敦麵色不善,恨得牙根癢癢:李雲玿這瘋婦,不肯和親要自己帶兵送死就算了,就要拉他們的銀子陪葬。
隻是她做得實在是太絕,誰能想到她竟然真的將所有的財產都拿出來充軍,這樣一來不就是要把他們這些做臣子的架在火上烤嗎?史官手裡的那支筆在紙上畫得飛快,他們能說不嗎?
於是眾人都隻好出列表態,照著徐熾的分額,各家又出了不少糧食和銀子。
延和帝看著這些老狐狸們不得不大出血,心中也感到一絲快慰。
這些老貨一個個十分精明,又擅長哭窮,他登基以來為平衡各方勢力耗了不少心力,如今短缺銀子也不開口從他們那裡摳挖。
誰承想倒被這個義正辭嚴的小丫頭治住了。可是他的這個女兒也真是一心為國,竟然舍得出全部資財,不由得令他正眼相待。
李雲玿腦子轉得飛快,立刻就計算出了如今能湊出的銀兩和糧食的總和。
她恭恭敬敬地報上數字,然後鄭重地叩了一個頭,請求親自帶兵出征。
“那便如此吧,”延和帝疲憊地說,“既然雲玿願意效仿平英公主,朕自然願做齊太宗。”
“昭陽,朕給你三萬人馬,一月以內務必疾行至玉門關,與守將趙節和韓長會合。”
“至於糧草,”延和帝沉吟了一下,“曹國公,朕命你負責督運,從冶城,長川和諸樺三城調糧,並將眾卿所籌的銀錢向沿途富商征買糧食以做軍用,再加上就地征集的糧食,一齊運往前線,不可出半分差錯,務必要讓在玉門關將士們堅持到援軍趕到。”
曹國公長子武庫司郎中趙衡立刻出列請命道:“陛下,臣父年邁,督糧一事路途艱險,恐生不測,臣願與父親一同領職,望陛下恩準。”
曹國公猛地轉頭看過去,眼神中帶著哀傷和無奈,可是片刻後他回了頭,什麼也沒說。
延和帝自然也捕捉到了曹國公的動作,三十年前,趙家就幾乎為大魏疆土獻出了全族的子孫,隻剩下曹國公這一脈,如今狼煙再起,趙家的兒郎,恐怕又要重走當年的路了。
報國苦心血,壯士眠沙洲。
延和帝看著這初生的牛犢、這還不到而立之年的兒郎執著的雙眼,歎了一口氣:“也罷,難為你的一片孝心,不愧是趙家的兒郎,去罷。”
於是皇帝看著雲玿一行人領旨謝恩,然後又抬起了手揉了揉眉心:“今日便到這裡,卿等也回府準備好,等欽天監擇個吉時,便出兵去玉門關吧。”
散朝後起身的雲玿隻覺得如夢似幻,她狠命掐了自己的手臂一下,方有真實之感。
出了金鑾殿的大門,一縷陽光直直射向她的雙目,她抬手遮住了光,望著天上的太陽,喃喃說道:“母親,女兒這麼多年不問寒暑,日夜勤學苦練,終於等到了掌控自己命運的機會了。”
陽光十分刺目,她緩緩合上了雙眼。
“此次事若成,女兒將再也不必居於人下;若敗——,雖死無悔。”
“父親!您慢些!”一道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李雲玿順著聲音看過去,隻見老曹國公健步如飛走在前頭,他的長子趙衡急急忙忙地追上了他,二人低聲說了些什麼,曹國公拂袖而去。
雲玿十分理解曹國公的憤怒:作為一個英雄,老國公願意隨時為國家獻出他的生命;但是作為一個父親,他還是希望兒子能遠離兵戈,平安一生。
可是如今木已成舟,曹國公也許隻是想警告趙衡不要再莽撞行事,害怕這個年輕人太顯鋒芒反害了自己。
雲玿不由得想起了煊皇後——也許這位姨母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像母親一樣愛她的人了。李雲玿承認,自己選的這條路實在是太過艱險,可是她天生就是個瘋狂的賭徒,隻要命運開出的價格足夠誘人,她會隨時壓上自己的全部。
她從來不怕麵對死亡,可是讓愛她的人為她擔心是她的罪過。
前方的路斷了,李雲玿抬起頭,原來不經意間,她又走回了坤寧宮。
“殿下回來啦!殿下回來啦!”
她甫一入內殿,煊皇後養的那隻雪白鸚哥兒就嘰嘰喳喳地叫喚開了。
煊皇後打量著李雲玿的神色,見她眉宇間有一股堅毅之色,可是眼底卻藏了一絲愧色。
煊皇後何等冰雪聰明,她立刻明白了,這隻雛鳳將要展翅高飛,可是卻替窩裡的老鳳擔心起來。於是她拉過雲玿的手,輕輕撫過。
“我們阿玿真是長大了,不僅處事周全,還會將心比心替姨母考量了。”
“姨母,你本就是為我入宮,細心將我教養成人,如今又要替我擔驚受怕。是我對不住你。”雲玿愧疚地說。
“那姨母現在不要你去打仗,讓你安心嫁過去,你會依著姨母嗎?”煊皇後將她摟在懷裡,笑著逗她說。
“不會。”雲玿合上了雙眼,再睜開時眸底一片清明,“姨母,也許我是個自私的人,我的命,隻能在我自己手裡。對不起,我不會,也不能放棄。”
煊皇後滿意地點點頭,笑道:“那你也不要小覷了姨母我,你有一搏的勇氣,我自然也有對你的信心。”
“阿玿,你知道嗎?接到要你和親的密信的時候,我恨不得能親自上陣殺敵。”
煊皇後苦笑著回憶道:“可是我是個無能的人,手無寸鐵,護不住你。”
“還好,還好你長大了。我的阿玿比姨母強得多,文武雙全,意氣風發,舞得起文墨,提得動長槍。你練就這一身本事,不就是在等這一天嗎?所以你得去,必須得去。不僅是為自己,也是替我,替你母親,走走這條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路。”
少年的最後一點憂慮被打破,頓覺神清氣爽:“姨母放心,雲玿一定不辜負您和母親的付出,我會帶著咱們的命,漂漂亮亮得打贏這場仗,給咱們爭出立足之地!”
“好孩子,不愧是我養大的女兒。”煊皇後十分欣慰,“你這回帶著明岫同去,她也該曆練曆練,日後也是你的臂膀。”
雲玿笑道:“那是自然,咱們明岫武功高強,又足智多謀,不上戰場豈不是埋沒了這顆明珠。”
明岫靦腆一笑,三個人又說了些體己話,煊皇後又看著宮人們收拾好了要帶的衣服藥材,直到夕陽西下,方才安心地放雲玿離開。
雲玿一出正殿的門,姮妙就迎了上來:“公主,裴公子已經在長春樓恭候多時了,你可要去見他一麵?”
雲玿平靜地說:“都要走了,當然還是要見一麵。走罷。”
二人回怡真閣換了輕便的服飾,乘一輛馬車便到了長春樓。
長春樓是雲玿名下的鋪子,門前的侍者自然認識她的馬車,見她下車,立刻引著她到了裴簡所在廂房的門前。
李雲玿毫不遲疑地推開了屋門,裴簡正端坐在案前,見她進來,立刻起身相迎。
“不必起身了,行之,你久等了。”——行之是裴簡的表字,他至今仍是白身,正要等著參加明年春天的殿試,裴家自知沒落,不肯輕易放他入朝做個小官,就等著他殿試拔得頭籌,得皇帝賞識,以便入朝便能一鳴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