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刀俎(1 / 1)

琤琮 明鏡前 3856 字 2個月前

宮牆內的冬日不比外頭的路有凍死骨,貴人們麵對著紅牆白雪,懷抱狸奴煮酒賞梅,總是過得頗為快活。

在崇文館與諸位皇子公主和宗室子女同讀時,李雲玿十分出類拔萃,無論吟詩作賦還是清談時政,她總是遠勝旁人。夫子們常常用她做比較提點他人,難免就有人心生嫉妒。

終於在夫子又一次用她做例子責罰福昌大長公主的孫子韓宗時,韓宗十分不服氣,站起來用手指著昭陽公主大罵她“巧舌婦人”,眾人都大驚失色。

這韓宗本就是長安城裡的一個紈絝子弟,平日裡眠花宿柳鬥雞走狗無所不為,偏偏福昌大長公主是今上的嫡親姑母,和承遠侯夫妻兩個中年失子,隻有這一個孫子,自然愛若珍寶無有不應,

當年福昌大長公主親自求了皇帝把他送入了崇文館希望他能讀書上進,方便日後襲爵。沒想到他今日竟敢大鬨學堂,還指著昭陽公主的鼻子破口大罵。

夫子十分頭痛,立刻要開口製止,李雲玿快他一步,張口就道:“本宮的舌頭自然不如福昌姑祖母的舌頭厲害,虧她能求得動父皇開恩,要不然也輪不到你這樣無才無德的東西入崇文館與我等同窗。隻是今日韓世子回去以後,就不知道是姑祖母的舌頭厲害還是陛下的板子厲害了。”

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容,用看臟東西的眼神鄙夷地掃了他一眼,“還有,韓世子千萬彆忘了,你吃的板子和懲罰,都是一個你瞧不上的區區女子賞給你的。”

韓宗惱羞成怒,抽出身上的配劍直奔她而去,裴簡立刻大喊“小心”,眾人還來不及反應,李雲玿立刻拔劍相迎,韓宗不過是三腳貓的功夫,李雲玿一擋一劈,他就卸了力。

“叮當——”一聲,韓宗的劍掉在了地上,門口的侍衛們立刻衝過來按住了他,雲玿把劍丟在他麵前,用抱歉的無辜的口氣一字一頓地說:“不好意思,世子你,又,輸,了。”

韓宗被人押住,一雙眼睛恨恨地死盯著她,李雲玿並不理會,徑直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李雲琮知道煊皇後最喜歡她,立刻開口替她說話:“韓世子做詩文不及我皇姐,惱羞成怒就要殺了她嗎?”

小李雲玿四歲的李雲瑤剛才被嚇傻了,但是現在立刻反應過來要維護雲玿。她雖然是林淑妃的女兒,但是一向十分崇拜這個皇姐,覺得她無所不能。於是她轉身向夫子規規矩矩地做了個揖,然後脆生生地說:“承遠侯世子先對我昭陽皇姐出言不遜,後有舉劍要刺殺公主,夫子應當立即稟告給我父皇,好好治他的罪!”

今日上課的袁夫子是禦史台出身,一向嚴肅正直,馬上決定要把韓宗先押起來,然後修書上奏。

李雲玿仿佛沒事人一樣細細品茶,裴簡急著想要上前問她可有受傷,但是眾人都在,他隻是陪從皇長子讀書,自然不敢僭越。隻是擔憂之情最難掩過,他的眼睛都放在李雲玿身上了,忽而見到李雲玿抬頭給了他個帶笑的眼神,方才放下心來。

皇帝聽了袁夫子的奏報,嚴厲地斥責了承遠侯府一頓,甚至派人去狠狠地打了韓宗三十板子,再不許他入崇文館讀書。福昌大長公主討了個沒趣,再也不敢提此事了。

入夜。姮妙將此事稟予昭陽公主時,她卻不甚在意,隻答了一句知道了,便繼續臨她的《金剛經》。

姮妙有些奇怪,一則是昭陽公主平日最不喜佛法,二來是昭陽公主竟然並不為自己的勝利而高興,於是她好奇地問:“公主可是覺得陛下的懲罰太輕了?”

李雲玿搖了搖頭:“我隻是覺得他說得無錯。”

姮妙一雙秀眉蹙起,她本是沈家旁支的一個孤女,算得上是雲玿的一位表姐,恰好與李雲玿年紀相仿,仁德皇後憐她無父無母,又見她聰慧伶俐,有過目不忘之能,於是接她入宮為李雲玿做伴讀。

兩個人從小兒起一處長大。姮妙最知道李雲玿的脾氣,那是個爭強好勝不肯讓人的,怎麼今日竟要擔了這“巧舌婦人”的輕蔑之詞?她十分不滿,想要好好與李雲玿辯論一番。

可是她還未開口,便看到李雲玿停住了筆,鳳目低垂,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鴉青。

寒星冷月,亂緒如絲。

昭陽公主的情緒極低落。

姮妙從未見過這樣挫敗的李雲玿。她雖不知緣由,但是也可以肯定,絕不是因為韓宗那種鼠輩的一句羞辱,怕是因為,被說中了心病。

於是她默默走到李雲玿身旁,倒了一杯黃芪水遞給了她。她一向把李雲玿當做小妹,如今看到她這個樣子,十分心疼。

李雲玿接過了姮妙的茶,也接過了她的好意,“阿姐,你可知公主的食邑有多少?”她輕輕地問道。

“三百戶。”姮妙脫口而出,她穎悟絕倫,立刻明白了昭陽公主因何而失落。於是接著說道:“可是,像韓宗那樣不學無術之輩,日後襲了承遠侯的爵位,成了承遠伯,便會有食邑七百戶。”

“劈啪——”桌上的燈燭爆了個燈花,姮妙用更低更長的聲音問道:“公主覺得不平,是不是?”

李雲玿並不回答,她的眼神飄向了那一盞橙黃,聲音空幽:“母後在世時,常常為自己不能生下嫡子而痛苦,父皇雖然不說,可是他對李雲琮和對我截然不同,他會常常考問他的功課,會斥責他作文不通,會帶著他挽弓縱馬。可是對我,他隻會賞賜給我錦羅綢緞,玉簪金釵。人人都說他寵我,我曾經很驕傲。”

李雲玿抬頭直視姮妙的雙眼,眸深似海,帶著無儘的悲哀,“阿姊,你見過淑妃娘娘的那隻每日被打扮得珠光寶氣的暹羅貓嗎?仰臥在榻上,漏出肚皮,供人取樂,偶爾鬨些脾氣,揮揮爪子,可是沒人會在乎它的威脅,止增笑耳。現在想來,我與這隻貓,有何不同。”

姮妙迎著她的目光,聲如碎玉,“殿下,貓從不知道自己是貓。”

李雲玿諷刺勾唇:“知道又如何?知道與否,與它是否是貓都無乾。”

姮妙不疾不徐地說:“那殿下見過狼嗎?一匹狼若在小時候被人類所捕獲,馴養調教,便可以變得極為乖順,為了一口食物,任人逗弄,就像一條狗。”她的聲音越來越冷,“可是如果有一日,食物不再充裕,它立刻會再次想起來自己是一匹狼,會再次漏出它的尖牙利爪,曾經給它施舍的人會被它撕碎成新的食物。”

玉碎山崩,一弦獨響。

李雲玿確信,她看到了姮妙的眼底閃過一抹腥紅,她十分驚詫,姮妙從來看起來知書達禮,溫柔穩重,可是美貌皮囊下,藏著的竟然是這樣一個危險瘋狂的靈魂。

姮妙拔高了聲調,“殿下,您還不明白嗎?貓不會意識到自己被豢養的處境——隻有狼才會。”

“這些話,是誰同你說的。”李雲玿目光如鋒,直刺向姮妙。

“是命,是命在我耳邊親口給我下的詛咒。”姮妙的眼中閃過一絲淚意,但是她立刻微微抬頭長舒了一口氣,淒然一笑。

“殿下可知,我緣何入宮?”還未待李雲玿回答,她自顧自地說下去了。

“我雙親雖已駕鶴西歸,但尚有二三忠仆追隨左右。自幼他們便向我述說,當初我的父母皆精通商事,累積頗豐之家業。但是商賈之流曆來為世人所輕賤,沈氏宗族之中,諸多族人皆以與我家交往為恥。後來我父親不幸早逝,彼時群狼環伺,諸多素未謀麵的叔伯看我父親無子,罔顧我父親遺願,企圖驅逐我與母親,篡奪家產。母親悲痛至極,撞了牌位跟著父親去了。她的死讓叔伯們更加囂張,一個個將我父母的心血瓜分殆儘,又把我扔到了保育堂。幸虧我的乳母不忍,把我收留了下來,又把我精心教養到七歲上,恰逢仁德皇後為公主選伴讀,娘娘憐我無父無母,把我接到了宮中。”

她的眼中淚光閃爍,但是聲音十分堅定,“殿下,從那時起,我就發誓,我要攀附所有我能攀附的權力,再也,再也不為人魚肉!”

姮妙的眸中映出燈燭的火焰,李雲玿霎時間明白了什麼叫怒火滔天。她的字字句句,都仿佛要將一口銀牙咬碎,弑母之仇,家破之恨,姮妙從不是那個溫文爾雅人人稱頌的女公子,而是一匹藏起了獠牙的小狼,她毫不懷疑有朝一日待她長成之後會親口咬斷那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的脖子,喝乾他們的血液,生啖他們的血肉。

李雲玿頓覺暢快明了,堅定地說:“姮妙,你說的對,乞求隻能換來殘羹冷炙,隻有亮出獠牙,去爭,去奪,才能獲得真正的利益,”她目光灼灼,“我等生一世,順從也一世,悖逆也一世,天既賦我以利齒,何妨一搏?”

忽地一聲烏鵲的叫聲打破了寂寂長夜,窗外玉露冷冷,銀漢無波,明月照徹乾坤,印透山河。

姮妙起身行至雲玿麵前,拜倒在地,一字一頓地說道:“姮妙願為公主驅策,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昭陽公主疾行至她身前,將她扶起,“阿姊,雲玿來日,必為你雪恨。”

二人執手而談,不覺忘了時辰。此時搖光突然來到,奉了煊皇後的懿旨,請昭陽公主早些休息。

李雲玿與姮妙相視一笑,便起身入了內殿,待她離開後,一縷清風從半掩的竹窗吹進來,掀開了她攤開在桌子上未抄完的《金剛經》,姮妙掃視了一眼:字字如鐵畫銀鉤,龍蛇飛動。

她收回目光,合上了雙眼,唇角噙著一抹冷笑:這筆字,這個人,怎麼能抄得了佛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