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新後(1 / 1)

琤琮 明鏡前 4350 字 2個月前

延和四年八月,群臣上奏:國不可無後。皇上顧念沈家,遂以沈淵幺女、仁德皇後親妹沈煊華為繼後,為表區分,宮中稱為煊皇後。

昔年仁德皇後疼愛幼妹,在東宮時便時常將其接在身邊教導,但與敦厚內斂的仁德皇後不同,煊皇後性格剛硬,鋒芒畢露,及笄禮時國師親臨,稱此女福澤深厚,有宜國之相,不宜早嫁,於是煊皇後自請入玉真觀修道,為國祈福。

所幸當年國師預言也隻是稱不宜早嫁,如今她也已二十有六,麵對姊姊早逝,公主幼小,父母懇求,家族期待,決定同意家中安排,入主中宮,將姐姐的一點骨血養大。

“嘩啦——”得知此事的林淑妃把案上的書簡掃落了一地,嚇得宮婢紛紛跪地告罪,“陛下也太抬舉沈家了!死了個沈儀華,又來了個沈煊華,這鳳位上難不成刻了‘沈’字了,彆人就坐不得?”

她扶了扶頭上的金花寶石釵,又恢複了平日裡冰冷高傲的神色,唇邊噙著一抹冰冷的笑,“我倒要看看,沈儀華的這個妹妹,接不接得穩這個皇後之位,她姐姐因此而死,她未必不會重蹈覆轍。”

秋風瑟瑟,掠過朱牆碧瓦,簷角銅鈴相擊發出陣陣響聲,一如人間紛爭,永無寧日。

帝後大婚第二日清晨,眾妃向皇後請安。

眾人一入坤寧宮,頓生肅穆:坤寧宮內無論陳設布置還是侍女仆從,都一改往日氣象,富麗顯眼的裝飾之物被撤下了十之八九,反而是多了一種古樸的意味。

及入了內殿,隻見鳳位上高坐著一位鳳目瓊鼻的美人,麵容與仁德皇後有七分相似,隻是臉龐更瘦削,顴骨更高,眉宇間更有一種英氣。

美人身著深藍翬翟紋褘衣,頭戴花十二樹金冠,身旁侍立的是仁德皇後舊侍搖光女官,眾人暗自納罕,想來這就是煊皇後了。

林淑妃等人目光向周圍一掃,發現其餘宮女太監雖然大多也是熟悉麵孔,但卻都並不似往日一般垂手低頭而站,反而昂首直立,仿若衙門中升堂審案,便覺得渾身不自在。於是眾人屏聲斂氣,隨搖光號令向皇後行跪拜大禮。

眾人見識到了新後的氣勢,林淑妃也眼見木已成舟,無力更改。於是她一年放出手結交籠絡嬪妃和朝臣,一麵更加嚴格地教導二皇子李雲珹—中宮無所出,她的兒子為何不能登上太子之位呢?

煊皇後入宮以後,皇帝對她保持著相敬如賓的態度。煊皇後想將昭陽公主養在身旁,皇帝同意了她的請求,但是他自己很少到坤寧宮去。因為煊皇後的眼睛和仁德皇後幾乎一模一樣,他不敢注視那雙眼睛,透過那雙眼,他總是會想起他的儀華為他奉獻的一生。

兜兜轉轉,李雲玿又回到了坤寧宮,其實她對這位姨母有些敬畏——煊皇後不許她稱母後。

雲玿幼時就對這位姨母的事跡頗有耳聞:聽說她當年博聞強記,反應迅敏,尤其擅長辯談,在學堂中時就曾經以一當十,一個人與十餘位同窗辯論四個時辰,最後大獲全勝。京城中許多少年公子都十分傾慕她,隻是她眼光頗高,看不上凡夫俗子。

甚至有人猜測她及笄禮上國師的預言是沈氏與國師自編自演,實則是沈煊華本人不想出嫁。但先成帝十分信任國師,所以也無人敢去尋證,隻是暗自臆測罷了。

往事已不可考,無論如何,煊皇後如今也已經入宮執掌昭陽,又親自上奏把雲玿接回坤寧宮撫養。

趁著這天晴朗暖和,雲玿決定要從養心殿的偏殿搬回去。她一入坤寧宮宮門就不由得感慨萬千,一抬頭忽地看見煊皇後身穿一件淺紅色朱雀紋錦長袖衫,下著淡赭耿枝花樹對鹿紋裙,外罩著蓮青鬥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絲披風,頭發挽了個驚鴻髻,戴著對鴛鴦海棠玉簪,正站在門口迎她。

雲玿有些恍惚,這些顏色花樣都是她母親生前最愛,如今穿戴在與她母親長相相似的姨母身上,讓她不由得想對姨母親近一些。

她快步走上前去就要福身行禮,煊皇後笑著拉住了她,讓搖光等人去吃杯熱茶,然後親自牽著她的手往就往宮內去。

雲玿的手被她握著,心裡湧上一種奇妙的感覺:煊皇後的手不像她母親那樣柔軟,甚至可以說很硬,她的手指關節很凸出,將雲玿的手攥得很緊,很用力,給了雲玿一種沉甸甸的安全感。

及入了內殿,煊皇後親自給雲玿解下了鬥篷,拉著她坐在坐榻上,煊皇後動情地看著雲玿的眼睛——這雙同她姊姊一樣的眼睛,同她一樣的眼睛。

煊皇後的眼睛有些濕潤,她抬手捏了捏雲玿的小臉,認真地對她說:“雲玿,如今你在我跟前,同在你母親跟前是一樣的,不必拘束自己,也不要胡思亂想,我第一次做長輩,可能對你的功課學問等事要求嚴格了些,你有不滿可以同我直說,我會酌情考量。”

雲玿乖巧地點了點頭,心中暗自稱奇,人人都說繼母不好管教繼子,煊皇後又多了一層親姨母的身份,雲玿還以為她會更心疼她年少喪母,對她極儘寵愛,沒想到竟然先給她立了規矩。

她暗暗讚歎,並不覺得拘束,畢竟人人都說她是個公主,隻要負責高貴典雅就可以了,母後在時也隻教導她詩書禮儀和持家之道,不太喜歡她學習弓馬騎射,父皇雖然寵她,但是也並不在詩書武功上要求她,甚至看到她練箭使手上磨出的薄繭還會叫她不必太用心,會個意思也就夠了。她的好勝心本就極強,最恨彆人說她不如人,所以常常賭氣加倍用功。如今煊皇後是第一個肯和她說重話的人,她感到如此心情舒暢,不由得又親近了她幾分。

煊皇後看她態度很好,也十分滿意,她總是認為阿姊就是性格太軟,嫁入皇家之後處處操心又處處受製,所以才會憂思成疾早早離世。而她之所以同意進宮,就是為了要把阿姊這一點骨血養大,讓雲玿以後能獨當一麵,不要再像阿姊一樣操勞半生最後卻誤了性命。

多年以後煊皇後想起來當初自己天真的想法就覺得好笑,李雲玿的性子和阿姊稱得上是天差地彆了,這個黑心肝的丫頭是半分虧也不會吃的。

當然,現在她左看看右摸摸的這個懷裡的小姑娘是半分也不會顯露出她的黑心肝的。

雲玿一直在坤寧宮和煊皇後聊到晚膳時分。煊皇後聽著她脆生生的回答覺得心中很受安慰,她暗暗發誓一定會讓阿姊的女兒過得不受人掣肘,一生順遂。

二人正說著話,搖光帶著宮人們把膳食就都呈了上來,雲玿看著滿桌子自己愛吃的菜肴,深深體會到煊皇後的用心。兩個人親親熱熱地用完了膳,雲玿看金烏西墜,天色將晚,就要回房。

煊皇後神神秘秘地打斷了她。然後向殿外吩咐了一聲。

一個穿著湖藍色窄袖圓領宮袍的宮女走了進來,這女子看起來隻比雲玿大個三四歲,身材高挑,容貌平常但氣質出塵,行動間無聲無響,徑直到了雲玿麵前,福身行禮。

“婢子明岫,見過昭陽公主,願公主長樂無憂。”

雲玿覺得奇異,煊皇後這是要在她宮裡安插個人?

煊皇後端起茶盞,也不賣關子,笑著對雲玿說:“明岫是我在玉真觀修道時收留的孩子,從小就跟著我,這孩子聰明謹慎,心思細膩,是個能擔大事的。”

她喝了一口茶,繼續說道:“更難得的是觀中的去塵大師很喜歡她,收了她做弟子,她悟性又高,年紀輕輕有練得一身好武藝。後來我從道觀出來時她一心跟著我回了沈家,如今又同我一起入宮。”

她看了一眼雲玿帶的兩個侍女,不緊不慢地說:“我想著搖光到了我這裡來,姮妙是正經的官家小姐,入宮是做你的伴讀,不能侍奉你的起居,算起來你身邊隻有靈溪和丹荑這兩個得力的人,實在是太少了些,明岫和你年紀相仿,讓她到你那去和你作伴可好?”

雲玿被“一身好武藝”給吸引住了,她一心想學些近身的武術,隻是礙於女子之身,尋不到合適的師傅,如今若有了明岫,事情就方便了許多,自然滿口應承。

“好了,時候也不早了,明日你還要去崇文館,回去早些歇息吧。”

雲玿起身行禮,“姨母也早些歇息吧,雲玿告退了。”

明岫跟著雲玿一同告退,回了雲玿的怡真閣。

怡真閣內早已準備好了熱茶等待昭陽公主歸來,明岫伴著昭陽公主邁進了門,感覺有些不自在——她不知道昭陽公主是否要她侍奉。

雲玿看著她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眉眼彎彎笑道:“明岫姐姐不必拘束,你是姨母信任的人,又在姨母身邊長大,就同我的姐姐是一樣的。”

明岫未曾想昭陽公主竟然這樣好說話,還要與她互稱姊妹,不過她自然不會真拿公主當妹妹,在她想來,煊皇後當年收養了她,就是她的恩人,她執意跟著煊皇後就是要報恩,如今煊皇後讓她侍奉昭陽公主,那她就一心保護昭陽公主,絕不辜負她的信任。

於是她作揖告罪:“公主不必抬舉我,我,不,婢子一定儘心保護公主。”

雲玿如今離近了看她,才發現她並不纖瘦,身材挺拔,窄袖下的臂膀看起來筋骨結實。又聽她刻意自稱奴婢,於是擺了擺手說:“我身邊的人都不必自稱奴婢,隻用你我相稱即可。”

明岫答了個“是”字,便垂手而立,雲玿看她實在是寡言少語,於是就主動開口說:“姨母說姐姐武藝是得去塵大師真傳,早就聽說去塵大師劍術一絕,女子之身執起劍來能以一敵百,可惜我久居深宮,無緣得見大師,如今有幸與姐姐相識,不知可否一觀。”

明岫聽她提起劍術,眼前一亮,於是輕輕地說:“當然可以,隻是房內狹窄,公主請移步院中。”

雲玿立刻興衝衝地跟她出了門,一出門明岫就從腰間拔出一柄長劍,兩步跨到院中,矯若遊龍,持劍之人與劍影融為一體,劍光耀眼奪目,劃破了寂寂長夜,帶起一片風聲。等到一套招式走完,明岫垂手而立,不急不喘,用一雙眼靜靜地看著李雲玿。

雲玿看得幾乎愣住了,等到反應過來,立刻拍手稱快,於是懇切地請求明岫可否教授與她。明岫本想推辭,但是突然想起了去塵大師傳她劍術時說的“來日若有貴人求你,教與她無妨”,於是點了點頭應下了。

有了明岫在身邊指點,李雲玿無論冬夏寒暑,日日抽出時間習武,明岫的劍法深得去塵大師的真傳,舞起來劍如靈蛇,白光如虹,極其精妙。李雲玿跟隨她學習,勉強得了她五分本事,就已經能以一當十。她亦看出明岫對兵法頗有興趣,於是遍尋孤本,二人常常挑燈同讀,興致上來便推理演繹,十分相合。

秋日匆匆而逝,伴隨著宮中落下的第一場雪,冬天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