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鐺……鐺……”二十七聲喪鐘震動皇宮內外,宮道上往來的宮人皆神色哀戚,坤寧宮外殿跪滿了妃嬪命婦,無不哀嚎慟哭。
時乃延和二年九月十六,天子元後沈氏崩逝。
沈氏是帝師沛國公沈淵的長女,今上做了十三年太子,沈氏一直長伴左右,輔佐儲君,內安宮闈,外交命婦,帝後和衷共濟,隻是於子嗣事上單薄,沈皇後未曾誕下嫡子,膝下隻有一女名喚雲玿,年方九歲,已通曉生死事,如今由傅姆抱著,跪在沈皇後榻前,嚎啕大哭。
皇帝抱過幼女,摟她在懷,一手輕撫沈皇後的鬢發,望著沈皇後安詳的遺容,低頭用臉貼貼公主的小臉,溫聲哄道:“阿玿,莫哭,阿娘在天上,會永遠陪著咱們。”
他說著安慰的話,自己心中也湧上一股子酸澀的滋味,眼角不自覺地流下一滴淚來。
九歲的李雲玿抬頭,透過模糊的淚眼,望著天子的眼淚,心中莫名湧起一種莫大的恐慌——原來尊貴如天子,也會流淚。
她不是沒有見過眼淚,後宮女子的眼淚,從她們描畫過的含情的妙目中流出,從她們打理得一絲不苟的如雲鬢發上流過,由青春化成的淚,一直流到乾涸枯竭。
她們一生的淚水都為君王而流,可是甚至沒有幾人能像她的母後這樣,換回君王的一滴眼淚。這是她母後的榮光嗎?一個大逆不道的想法在雲玿的腦中一閃而過:母後的一生,真的值得嗎?
可是她來不及細想就被傅姆帶走了——喪禮開始了。
沈皇後的喪儀極儘哀榮,皇帝驟然失去了年少相伴的賢妻,曾經賭書潑茶,攜手渡艱的種種從記憶深處重回眼前,當時隻道是尋常,如今伊人逝去,從此再難得。
於是他不顧百官勸阻,為沈皇後親擬諡號“仁德”,輟朝百日,素服一年,這一年,他將對元妻的思念都傾注在長女雲玿的身上,未及笄便賜封號為昭陽,甚至接她入養心殿親自教養。
雲玿跪在靈前,冷冷地看著這一場鬨劇:她母親人已經死了,皇帝這幅深情的樣子做給誰看呢?當初沈皇後活著的時候,永遠被要求將自己裝在“皇後”的殼子裡,幾乎窒息。
無數人盯著她的言談舉止,要她賢惠大度為天下典範,她一夜一夜地獨守空房,枯坐燈前,忍受她的夫君同彆人溫存。可是他們又要她生兒育女為皇家開枝散葉。苛責她的人裡麵,自然也包括皇帝。
宮中的人良善的麵皮下都是青麵獠牙的食人厲鬼,就像現在跪在外間哭的有模有樣的林淑妃,旁人看了她這幅傷心欲絕的樣子,怎麼能相信林淑妃和她鬥了一輩子,甚至連沈皇後當年那個成了形的皇子的流產,都是她的手筆。
一陣陰冷的風吹過白色的幔帳,侍立的小太監打了個哆嗦,雲玿卻輕輕地笑了:母親,你也不甘心就這樣離開對吧。你走了以後,史書任他們塗抹偽造,但是沒關係,女兒記得,總有一天,我會親手扒下他們的麵皮,揭發他們的醜惡。
及至喪儀已過,雲玿又要繼續回崇文館讀書了。
大魏一朝風氣較開放,皇子公主並宗室子女六歲開始入崇文館讀書,學習聖賢經典,武術騎射到十四歲,而後公主會由後宮中的女博士教導,皇子則由皇帝指派師傅教授。
東方破曉,搖光正服侍李雲玿穿衣。“公主,奴婢多嘴,但從今以後,您一定要收起小性子,讀書再刻苦些,儘力做一個好姐姐好榜樣,咱們沒了先皇後這層倚靠,隻能儘力討得陛下的歡心。”
“姑姑,我自然是刻苦用功的,你不用多操心。”雲玿微笑著說。
搖光哭笑不得,一邊給小小的人兒係上佩玉,一邊嘮叨著:“奴婢不是要殿下學問多精通,更不用殿下護著,而是要殿下學會討陛下的歡心。殿下還年輕,要為您自己多打算打算,先皇後去得早,您的終身大事還沒定下來,現在能替您做決定的隻有陛下了,得了陛下的歡心,為您賜一塊富庶的食邑,再給您尋一個合心意的夫婿,佳偶天成,這一生一世,也就順遂圓滿了。”
雲玿聽得此言,心頭一動,想起了母後崩逝的那一晚,於是她突兀地開口打斷了搖光的嘮叨:“那父皇是良配嗎?”
搖光立刻抬手虛虛擋住了李雲玿的嘴,“公主,這是大不敬。皇上天縱英明,與皇後娘娘伉儷情深,怎麼不是皇後娘娘的良人呢?”
“可是姑姑,母後好像過得並不開心。”雲玿眨著眼睛狀似無辜地看著搖光,“而且,就算父皇是母後的良配,那對淑妃娘娘呢?對賢妃娘娘呢?”
搖光被她的問題噎住了,於是她溫柔地為雲玿攏起了鬢發,說道:“奴婢說不過公主,隻是皇後娘娘因為嫁給陛下才母儀天下,陛下若不是良人,那天下便沒有女子的良配了。”
雲玿的心底其實有更多的問題,譬如女子為何一定要嫁與他人?同樣是沈家的孩子,舅舅為什麼可以執掌家業成為沈家的繼承人,母親卻要入宮戰戰兢兢侍奉父皇?甚至她自己明明是父皇的長女,為什麼……
但是她還是壓了下去:何必讓搖光為她擔心呢。於是她老老實實地讓侍女們為她梳洗,用了早膳後便帶著伴讀姮妙到了崇文館。
李雲玿畢竟身份貴重,眾人見她來,依次行禮,然後各自入座,彼此相安無事。她一向聰慧過人,夫子們都很喜歡她,叮囑了幾句讓她將課業跟上也就罷了。
這一日雲玿照舊讀書舞劍,隻是總有一道目光若有若無地落在她身上 ,那人似乎希望得到她的回應,但是她並沒有理會。
一日如常過去,黃昏時分,夫子叫了下學,雲玿並不急著離開,反而把雙肘支在桌子上,看著侍人們收拾課桌,神色淡漠。
“給昭陽殿下請安。”一道清脆的聲音打斷了她——果然來了,說話的少年一襲竹綠織錦長袍,身材頎長,鳳眸星目,氣質如蘭,稱得上是一位金相玉質的妙人,這人是裴簡,皇長子李雲琮的伴讀,也是李雲琮的母親裴賢妃的侄子,是裴家這一代裡最出挑的小輩。
李雲玿抬眸上下掃了來人一遍,微笑著說:“裴兄尋本宮有事?”
“殿下,可否借一步說話。”
“當然。”李雲玿笑著起身,二人一前一後行至院中梧桐樹下,姮妙識趣地令眾人都不必跟上去。
秋風蕭瑟,黃葉紛飛,裴簡已然情怯,他一心想叫她,如今人在麵前,卻又無話能說。
“殿下,皇後娘娘的事——”
“不,”雲玿打斷了他,她早已斂起了笑容,麵色平靜,眸中幽深若古井,帶著一種不符合年紀的深沉,“是先皇後,我母後已經去世了。”
“小人失言,小人隻是希望殿下節哀。”一陣風吹過,梧桐葉沙沙作響,一片黃葉悠悠落在他的肩頭,裴簡張了張口,欲言又止,最後隻是說:“逝者已逝,還是要多顧念生人,至少陛下對公主是極恩寵的。”
雲玿抬手替他撫下了落葉:“是啊,父皇如今還待我不錯,我自然會抓住他的恩寵,為我母後報仇。”
“報仇?你覺得皇後娘娘的病逝有蹊蹺?”裴簡震驚地聽著這樁宮闈秘聞。
“我母親是病逝,可是她的病,絕不是天意,是人禍。”李雲玿聲音依舊清冷,可她的雙眸閃過一絲血色,年輕的少女還不能完全壓製得住仇恨。“那些假情假意為她的死流淚的人,全都是害死她的真凶!”
“若殿下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竭儘全力。”
裴簡暗暗攥緊了拳頭,他心中有千言萬語,但是卻不知如何開口。
少年人正為自己的無能而痛苦羞愧,裴家早已沒落,他的姑母裴賢妃雖然生下皇長子,但是在宮中也是戰戰兢兢,勉強自保。他知道失了母親的孩子在宮中的艱難,但是卻無能為力。
雲玿拉過他的手,掰開了他緊握的手掌,將葉子放在他的掌心:“阿簡,彆擔心,我自己就足夠讓那些人,付出應有的代價。”
裴簡五指收攏,握住了葉子,也握住了雲玿的手,眼前的少女變得與記憶中大不相同,失母之痛使她食不知味,麵上消瘦了許多,一雙丹鳳眼本就給人一種壓迫感,如今更是顯得淩厲非常。
他沒想到李雲玿如此堅毅理智,而且看起來並不需要他的安慰。可是他還是堅定地,執著地承諾道:“殿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殿下在成長,裴氏也在。終有一日,裴氏會幫得上您。”
落日殘霞,一點飛鴻影下,郎豔獨絕。
裴簡從未懷疑過自己有一日會登台拜相,位極人臣,人人都道裴郎懷珠韞玉,功名利祿於他不過是早晚之間。可是昭陽公主的婚事等不得,陛下怎麼輕易會將她的明珠許與沒落的裴家?
李雲玿想要給他一個回應,也許她應該說她相信裴簡,相信他會重振裴家,相信他會迎娶她入門,相信他們會生兒育女,白頭偕老,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話已經到了嘴邊,但是她卻說不出來。她的腦海裡忽而是仁德皇後徹夜枯坐窗前單薄的身影,忽而是皇帝流下的那滴眼淚。於是她避開了裴簡直接的愛意,握緊了他的手,輕輕地開口說道:“阿簡,我信你。”
人立深院,今秋情卻不似去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