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怪客(1 / 1)

孤影月寒江 古璟 3918 字 2個月前

盛會未啟,渝州已然沸騰,短短數日,馮府成了全城最熱鬨繁忙的地方。

為防止大會期間發生意外,馮家不但請來裴彥昱坐鎮渝州,還事先安排了弟子每日在城中巡視,其中潛了逾半數的裴家軍,一來杜絕北齊暗諜矯裝武林人在南秦生事,二來避免一些性情粗野的豪傑一言不合生了咀唔,不顧場合地大打出手。

相比馮府的忙碌,渝州的地方官員則是誠惶誠恐,既要協助接待絡繹不絕的江湖客,更不能怠慢了隨時可能微服造訪的王侯貴胄。

裴彥昱一向清廉自守,抵達渝州的第二日就免了州官郡吏的每日問安,隨行的獨生公子繼而成為官員們拜訪的重點對象。連日來,裴長庚各類宴請不斷,大半時間都耗在了酬酢上,殷長歌與他同住一院,幾乎從未打過照麵。

這日秦陌出城向穀中飛鴿傳書,歸來時托人探尋了史清的下落,殷長歌獨自留在馮府,向管事打聽了當地值得賞玩的去處,午後離了府。

長街上仍是一派繁華,他漫無目的地遊逛,日上中天才覺得饑渴,就近入了一家酒樓。剛落座,忽然聽見一陣悠揚的駝鈴,寬闊的道路上塵土飛揚,六匹通身雪白的駱駝疾奔而來,在酒樓外停下。

駝背上翻下六名白衣男子,俱是十七八歲的俊美青年,身姿利落,衣著輕裘玉帶,似是來自塞外的貴族子弟。

當先一人高鼻碧眼,相貌最為出眾,隨口要了一桌酒菜,攜一乾人在殷長歌鄰席落了座。他吃了兩口茶,大概不甚滿意,揚聲招呼小二撤換,回頭瞧見殷長歌目不轉睛地盯著這邊,長眉一豎,怒喝道:“哪來的臭小子,好沒禮貌,瞧什麼瞧!”

殷長歌一驚,連忙轉開了目光。

六名白衣男子低聲交談了一陣,忽然齊聲嬉笑,殷長歌耳目遠勝常人,隱隱聽見其中一人謔道:“那小子方才一直在瞧這邊,說不準是看上你了。”

領頭的白衣青年哼了一聲,冷嗤道:“你胡說什麼,我們如今俱是男子,除非他有斷袖之癖。”

另一人打趣道:“中原男人自古就好男風,還真不好說。”

話一出口,同桌的幾人都拍手叫好,還有一人看熱鬨不嫌事大,嬉笑地開口,“我瞧他的五官酷似君上,莫非君上是遺落在外的私生子?若你們真看對了眼,今後一步登天,也彆忘了提攜咱們!”

一言落定,在座的白衣人俱笑了起來。

被調侃的青年雙頰通紅,咬唇嗔怒,“越說越不像話,君上的閒語也敢亂議,當心被暗影衛聽見,哪天夜裡悄無聲息地讓你再也開不了口。”

幾人這才停下玩笑,竊竊私語聲仍然不絕。

殷長歌將嘲笑聽得真切,耳根猶如火燒,正欲離開,外麵再次蕩響駝鈴聲,又進來六名錦衣玉服的白袍美男,無不是雪膚朱唇,金發藍眸,異常俊美的容貌使他們一進門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幾個白衣俊男與先前六人會過麵,在旁邊新開了一桌同樣的席麵,酒菜上來半天不見動箸,話題卻換了一個又一個。殷長歌聽了一會,不外全是風流韻事。

其中一人看起來最年輕,眉心一點朱砂痣,單手托腮道:“你們猜,若是咱們找回了縣主,少主會獎賞什麼?”

坐在對麵的白衣人年紀稍長,細眉杏目,英氣逼人,嗤了一聲冷道:“你是真傻還是假傻,縣主回來是要當郡王妃的,待少主繼位還會成為君後,何況有君上和白宗主在,她一回來少主眼裡哪還再容得下你我。”

眉心帶痣的青年駁道:“縣主的性子,即使回來也不會任人擺布,隻要她不點頭,誰能相逼?”

鄰座一個鬢發微卷的白衣人眸含輕謔,隨言附和,“說得也是,若是真能尋回郡主,說不準少主一高興,還會要你多陪他幾晚。”

幾人嬌嗔地齊笑出聲,簡直比女子還吵鬨,殷長歌忍不住側目,不妨被那個年紀最長的白衣人看見,對方麵露驚詫,掩住口型向身旁的同伴低語了幾句,刹時間,左右幾人俱向他投來打量的目光。

片刻後,其中一人再次開口,“聽說當年君上身邊的那個女人有過身孕,會不會真是私生子?”

年紀最長的白衣人搖了搖頭,“應該不會,娘娘說那女人才四個月就小產了,當時傷了身子,日後再不能生養,何況就算真生下一子,長到如今也該如少主一般光景,年紀不相符。”

許是覺得有道理,左右幾人都點頭稱是,不再繼續討論此事,隻是仍不時投來幾許探尋的目光。

這群異族的白衣人口舌頗密,鄰座晚至的客人換了兩輪,他們仍在嬉笑閒話。不知又說了什麼,眉心帶痣的白衣人被謔得滿麵潮紅,起身向左右扭打,引來周遭頻頻側目。

為首的白衣人輕咳了一聲,低聲提醒道:“未央,海珠,你們不要太放肆,仔細露了行藏。”

被叫的兩人立時斂了笑容,相互理了理衣襟,確認無誤後才好整以暇地重坐回去。

殷長歌又聽了一會,猛然驚覺這一行人竟是女扮男裝的異族少女,據其所言似乎自敦煌而來。

為首的女子又說了幾句,一行人終於安靜下來,不多時用餐完畢,在桌案上丟下兩塊碎銀,匆匆離了酒樓,跨上白駝疾馳而去,道上又是一陣塵土飛揚,兩側攤販紛紛避之不及。

白衣人離開後,殷長歌百無聊賴地坐了半個時辰,見時候不早了才離開酒樓,準備打道回府。行至一處巷口的拐角處,他與一個灰衣少年迎麵相撞,不禁趔趄了兩步,隨口道了一聲,“對不住。”

少年驀然仰頭,黑亮的眼瞳中滿是驚喜,“阿離哥哥,快救我!”

白翩語仍是滿臉黑灰,戴著初見時的破皮帽,外麵換了一件眼熟的乾淨衣衫。見殷長歌的目光流連在他臉上,反應過來胡亂揩了把臉,訕笑道:“後麵有群壞人在追我,快帶我避一避。”

殷長歌見他焦急無措,滿眼慌亂之色,仿佛背後有惡鬼索命,張了張口想問什麼,忽然聽見一陣熟悉的駝鈴聲,抬眼一望,果然看見不遠處的道上駛過一行馭著白駝的白衣人。

白翩語也瞧見了那群人,整個人都顫起來,“就是那群人,若是被他們抓住我就要性命不保了,阿離哥哥快救我。”

殷長歌想起了午後在酒樓中的情形,這些人行事無度,言行放蕩,確實不像好人。

白翩語見那夥人下了駱駝,逐漸向這邊的小巷走來,心跳加速,抑不住抖起來。

忽然身畔的殷長歌極快地解下衣帶,作勢要將他縛在身上,驚得他大叫,“你要做什麼!”

殷長歌麵無異色,解釋道:“白兄弟,你彆誤會,我將你背在身上,可以施展輕功甩開她們。”

說話間,白衣人已經發現了二人,嬌喝一聲掠身追了過來。

殷長歌顧不上多想,拉起白翩語飛身躍上了屋頂。

屋上的天光極亮,迎著呼呼風聲,白翩語被拉著踏瓦奔掠,緊扣的掌心浸出了一層薄汗,奇異的令人心安。他微微出神,耳根一陣陣微熱,也不知是慌張還是彆的什麼緣故。

渝州的地形大異於常,全城丘巒迭起,盤錯奇突。一時看似平地,翻過屋脊卻是數丈深的陡坎;一時行至絕處,上去後才發現藏著層層更高的坡巒。閒時漫步有峰回路轉,柳暗花明之喜,追逐奔逃時卻平添阻礙,令人格外惱火。

殷長歌和白翩語占據了屋頂的優勢,兜了兩圈後成功甩脫了白衣人。

二人折騰了一下午,已經疲餓交加,殷長歌記得白翩語的喜惡,特意帶他去了內城的風月樓。殷長歌進食靜默又快速,白翩語也意外的胃口極佳,一改初見的矜持做派,二人吃得風卷殘雲。

殷長歌填飽了肚子,擱下竹箸開口,“白兄弟,你為何去惹那夥異族人?”

這話問得十分篤定,白翩語神色微變,沒有回答。

殷長歌並不放棄,“我上回留給你的銀子可是不夠,你怎麼還是不肯回家?”

白翩語思了片刻,不鹹不淡道:“阿離哥哥,若是我不想回家該怎麼辦?你可願收留我,讓我今後跟在你身邊可好?”

殷長歌愕了一下,出乎意料地點了點頭,“你我兄弟一場,自然無妨。隻是我覺得你孤身在外,至少應該向家中的雙親報個平安。”

白翩語聞言陷入了沉默。

戲台上的歌舞正好唱至高潮,濃妝豔抹的伶人演繹著廣為流傳的愛情故事,似乎在隱射北齊國主潛龍時的豔史。衝冠一怒為紅顏,為伊消得人憔悴,曾經滄海難為水。殷長歌極少觀賞這些,看到飾演劍魔的男優為美人披甲破陣,一時頗為入神。待一折演完收回視線,才發現白翩語一直在看自己。

他並未在意,隨口道:“我如今暫居在馮府,秦叔還有一些事情需要處理,我們還會在渝州逗留一段時日,你若有事就來馮府尋我。”

白翩語眸光閃爍,笑容迷人又狡黠,“阿離哥哥,為何不肯告訴我你是苗疆藥王的兒子?”

他的話語如一根尖利的針,刺窺對方的反應,等待下一瞬的變色或羞惱。

殷長歌如似未覺,了然一笑,“你怎麼知道的?不過我本也無意隱瞞,隻是覺得不值一提。”

白翩語完全不信,“藥王殷執夷是何等身份,衝著藥王穀的如雲聖手,不知有多少人趨之若鶩,存心結交。”

殷長歌不答反問,“白兄弟,你我相識相交難道是因我藥王之子的身份?緣分使然讓你我兄弟一場,身份不過如庇體外衣,何足掛齒?”

白翩語一時語塞。

殷長歌忽然笑起來,抬手擦去他臉上的黑灰,“兄弟你就是成日想得太多,才會庸人自擾,貿然離家遠遊,待你想通之後,一定會明白我的勸言。”

拭淨的雙頰皎白如玉,皓齒朱唇,黑白分明的眼眸明麗善睞,烏發如雲,分明是清秀俊美的少年,卻矯汙扮醜,偽裝潦草。

殷長歌無奈地一歎,“總之,無論你如何決定,隻要你需要,我隨時願意給予援手。”

白翩語望著他,再次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