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門若華(1 / 1)

孤影月寒江 古璟 3806 字 2個月前

殷長歌在馮府住到第七日時,馮府的次子馮柏令渝州最好的酒樓送來一桌席麵,邀殷長歌和秦陌主仆二人在內院小飲。

馮柏頗善交際,席上妙語連珠,能說會道,殷長歌偶爾禮貌地接上片語,秦陌則沉默地進食,一言不發。酒過三巡,馮柏的視線在兩人麵上轉了一轉,娓娓開口,“殷公子出自藥王穀,家學淵源,想必對醫術也有研究?”

殷長歌聞聲一頓,停了箸隨言道:“家父不喜近人,隻收過兩個侍奉多年的藥童為徒,我久不居家,幼時隨家師略讀過幾卷醫術,若論造詣,恐怕還不及我秦叔。”

馮柏有一絲意外,“秦大俠也懂醫。”

秦陌接過話語,不卑不亢,“我家公子過譽,在下僅是藥王穀普通侍衛,隨家主略識得幾株草藥罷了。”

馮柏麵不改色,忽然蹙眉吸了口冷氣。

殷長歌一愕,“二公子這是怎麼了?”

馮柏身側的仆從一打量,忽而醒悟,“二公子今晨似有些腹痛,會不會是近日飲酒多了,引得肝鬱血虛所致?”

秦陌的目光在他臉上凝視了片刻,“二公子可容在下把個脈?”

馮柏聽見他的話語,遲疑片刻伸出了腕。

秦陌以三指按了一炷,“果然如此,想是渝州酒香,二公子昨夜貪杯,空腹吃了冷酒所致,容在下稍後開張方子,或可一用。”

馮柏言語隨意,聞言笑道:“藥王穀開出的方子,自然好用,在下先謝過秦大俠了。”

殷長歌隨口一問,“清明時節,夜深露重,二公子這麼早開始吃冷酒?”

一旁的仆從好似無心而答,“公子是為大小姐的病勢所擾,憂思過重,時時牽慮,這才——”

他停住了沒有再說,秦陌卻聽出端倪,向殷長歌微一搖頭,示意他勿再追問。

馮柏知情識趣,見場中陷入沉默,薄歎了一聲,“實不相瞞,舍妹纏疾多年,如今憔悴得很,昨夜一見連話都說不出來。她起先僅是羸弱體虛,後來外邪入侵,寢食不調,境況越來越差了。”

殷長歌心頭一軟,顧不上秦陌的暗示,寬慰道:“我與秦叔也算略懂岐黃,若二公子信得過,我們願意略儘綿力。”

直到此刻,馮柏才終於露出醉翁之意,當下禮貌地致謝,“殷公子有此心,在下先替舍妹謝過了,晚些時候我還要去看望一趟,若是有暇——”

殷長歌沒有多想,順著他的話道:“我與秦叔無事,自當與二公子同往。”

馮家大小姐馮若華是正堂嫡女,自幼養在馮老夫人身邊,養尊處優,所衣必是錦繡,所用必為金玉。然而少時遭山匪所擄,汙了名節被夫家退婚,後來下嫁商賈,膝下無子遭儘各種羞辱,以致多年憂思勞慮,虧損甚重。

馮若華靜臥繡榻,清麗的臉龐病容憔悴,玉肌清減,神魂衰弱,一眼望去如同毫無生氣的蠟人。殷長歌一進門就認出這是初入渝州城那夜見到的少婦,一旁侍奉的婢女雲翹正是當日失竊的女仆。他沒有貿然說破,待診完脈,隨秦陌轉至隔間。

馮柏與馮夫人正在房中靜候,秦陌緩緩而述,“大小姐雖染了風寒,及時服藥不應如此嚴重,似乎是憂思過重,傷神損脾,氣機鬱結,病勢屢次反複所致。”

幾句話切中事實,馮夫人忍不住飲泣,“秦大俠說得不錯,小女確是心病,不知可有良方?”

秦陌沉吟片刻,“若是家主在此或有良策,如今隻能先開一副方子緩一緩,還是要設法解開大小姐的心結,否則再是靈藥也難醫心病。”

馮夫人顯得心事重重,仿佛欲言又止。

殷長歌的目光掠過,“可有辦法與穀中聯係?”

秦陌望向眾人希冀的目光,猶豫片刻開了口,“主君正在閉關,即使飛鴿傳書,他也不能親至,除非——”

他隻說了一半,眾人已經明白,雲翹有些發急,忍不住掩麵無聲地悲泣。

殷長歌於心不忍,忽然想起什麼,“若是傳書邀長琰師兄出穀?他是父親的親傳弟子,醫術精絕,必有辦法。”

秦陌拿不準該不該道破,半晌方道:“屬下可按公子的吩咐向穀中傳信,隻是長琰未必會依言出穀,他素來隻聽主君的話,若是主君不願理會世俗之事,屬下也無計可施。”

殷長歌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凝神思了良久,“若事關於我,如何?”

“小姐的病與大公子,也就是她的兄長有關。”私下無人時,侍女雲翹下定決心,道出了緣由,“小姐多年前與大公子的一名劍侍相戀,可她此前已與陳家訂了親,大公子得知此事後不顧小姐的懇求,將那名劍士杖笞後趕出了馮府,小姐因此傷情多年,後來隨老夫人出城進香還願,又牽扯出諸多後事,以致受儘半生波折。”

雲翹說到傷心處,忍不住啜泣起來,“陳二公子退婚後另娶了趙家小姐,三年後難產而亡,陳二公子一直不曾續弦,直至數月前,陳家聽聞馮府將承攬武林大會,特意前來會晤,突然提出求親。陳家退婚在先,大公子本是不願的,然而月初時陳家大夫人派弟子送來一封信,不知怎的大公子就答應了這門親事,九月即是迎娶之期。”

雲翹哭得肝腸欲斷,好容易才平複下來,繼續道:“從那時起,小姐就不想活了,春寒料峭的,小姐大半夜僅著單衣浸在冰桶中,第二日就受了風寒,藥也不肯喝,身子一日比一日弱,夫人同小姐的嬸娘姑嫂連番勸說,甚至有的撂了狠話,就是病著也不能誤了假期——秦大俠說是心病,確是再真切也沒有。不是小姐擔心奴婢受累責罰,隻怕連湯藥也不肯沾,勉強喝了也是吐出來,病勢一日沉似一日,再這樣下去彆說九月,隻怕今夏都熬不過去。”

雲翹滿心氣恨,當著主人不敢直言的怨聲儘道了出來,“這哪裡是結親,分明是催命。自老夫人去後,小姐受了這麼多年苦,好容易重歸家門,如今卻都巴不得再趕她出去。可恨奴婢人微言輕,看著小姐受罪,卻什麼也做不了。”

殷長歌聽得臉色煞白,對馮若華的憐惜更甚。

秦陌對馮家的舊事略有耳聞,知道馮大小姐並非馮夫人親生,而是庶出過繼才成了嫡女,斟酌片刻後詢道:“陳家在益州貴重一方,陳二公子也是識理之人,他可知馮小姐的近況?”

雲翹抹去頰上的淚,“小姐聽說此事,立即修書過去言明無意婚嫁,陳家並無回信,陳二公子頻頻遣人送禮物來,就是不肯退婚。兩位公子和小姐並非一母同胞的兄妹,簡直是鐵石一般的心腸,根本不管小姐的死活。”

秦陌已有分曉,“雲翹姑娘還是先設法讓大小姐安心,鬱結一去,療治自可事半功倍,否則即便是家主親至,也是回天乏術。”

雲翹得了建言,不知私下向馮若華說了什麼,竟然使她當真有了變化,神氣與從前截然不同,整個人都現出了活色,臉上有抑不住的笑容。馮夫人自是千恩萬謝,馮槐和馮柏也屢屢作酬,然而秦陌另有考慮,所有謝禮一概婉言推拒,還不忘私下叮囑殷長歌,馮府的閒事切不可再管。

殷長歌不明緣由,但見秦陌十分鄭重,隻好答應下來。此後一連數日,他都足不出戶留在院中。

這日午後,一個中年男子佝僂著背,順著牆根溜進了馮府後院,在廚房尋見一個正在煎藥的仆婦,“給兩個錢使使,我有急用。”

婦人無比厭惡地睃了他一眼,沒好氣道:“家裡的錢早讓你敗光了,我哪還有錢。”

男人沒臉沒皮地湊過來,“你在大小姐手下做事,她指縫裡漏出來的都夠尋常人家半年的吃用,你會沒錢?”

婦人根本不理,“大小姐病了許久,這幾日才好轉了一些,哪有賞錢。”

男人繼續涎著臉,“那你去賬房預支個把月的工錢,先與我用幾日,翻了本我自然還你。”

婦人絲毫不為所動,“上回預支的還沒還清,哪還有工錢可支。”

男人滑條慣了,豈會輕易放過,“要不你找府裡要好的同儕借一點?我近日手氣不錯,等發了財一定百倍奉還。”

“徐武,你還要賭到幾時!”婦人忍無可忍地罵道,“你將祖宅賭光了不夠,難道還要將公爹墳頭的二畝地也賭進去?”

麵對責罵,男人渾不在意,厚顏無恥地繼續哄騙,“我保證,這回定是最後一次了,我有預感能回本,等有了錢馬上將老宅贖回來。”

見勸說無效,婦人不再白費口舌,任他說得天花亂墜,隻作充耳不聞,埋頭將煎好的藥湯用壺羅裝好,餘下的藥渣連同滾燙的殘湯一股腦全潑向他的腳底。

男人忙不迭跳叫著閃開,轉眼又嬉皮笑臉地貼過來,“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我也是你漢子,你就忍心眼睜睜地看我被那夥討債的打死?那夥人比閻王殿的小鬼還可怕,我若不稍弄些錢緩緩,這條胳膊就保不住了,到時那群如狼似虎的家夥說不準還要將你和兒子拖去抵債。”

“徐武,你還有沒有良心,兒子你都不肯放過!”婦人氣得渾身發抖,抄起杆槌砸了過去,卻被他閃身避開。

“瞧你這話說的,兒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李坤厚著臉皮油嘴滑舌,“你這當娘的都不管他的死活,我做老漢的也是有心無力。何況他是我的小子,父債子償天經地義。”

婦人惱到極點,連話都說不出來,好半天才勉強啐了一口,“我真是瞎了眼,竟會嫁給你這個糟汙貨!”

徐武仍是麵不改色,油嘴滑舌地又纏了半晌,婦人實在受磨不過,從褲腿內側翻出一紙交子甩在他臉上,“拿了錢就趕緊滾蛋,彆再讓我瞧見你!”

徐武顧不得臉痛,急急地低頭拾錢,待起身時,婦人已經端了藥膳出去,他也不再自討沒趣,揣著錢溜出了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