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長歌此前的生活循規蹈矩,被少年拉著劫馬狂奔,震驚之餘又彌生出幾分刺激的舒爽。迎著撲麵而來的和風,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口哨。
二人一路奔馳,不久就出了城,沿官道又行了數十裡,景致逐漸幽麗,峰巒林立,山嶺靜謐,碧藍的清溪猶如一條玉帶,纏繞在崇山峻嶺間,叮咚流淌,吟唱著自然亙古不變的心音,幽靜而深邃。溪岸有茂林修竹,隨風搖曳,木葉蒼翠欲滴。
行至一處水潭,少年勒馬停下,言笑晏晏,“如何?我是不是沒有騙你。”
碧潭位於一道幽深的峽穀中,與世隔絕,形如一片輕柔的羽毛。潭處穀底,水氣與寒意交彙,色如青透的碧玉,遠望恰似淡煙懸空,翠玉凝霧,異常清雋秀逸。
殷長歌看著禁不住讚道:“此地確實極美,簡直如世外仙境一般。”
二人依次下了馬,殷長歌瞧少年縮了縮脖子,發覺此地寒意深重,見他衣衫單薄,脫下外衫披在他身上,“這裡寒氣重,你先穿我的衣裳避寒。”
少年有一刹那怔忡,突然酸澀起來,許久才道:“從來沒有人會關心我。”
殷長歌要出口的話一滯,心中又酸又軟,“那令尊和令堂呢?”
少年沉默了半晌,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淌下來,“爹爹隻喜歡武笈和秘術,我弄丟了他珍藏的古籍,爹爹就大發雷霆要趕我出去,娘親事事順從爹爹,連我也不顧了。”
殷長歌不懂如何安慰人,見他落淚束手無策,絞儘腦汁地安慰,“你彆哭,天下間哪會有不愛子女的父母,說不準他們正在什麼地方尋你。”
“他們才不會來尋我,”少年抹了一把涕淚,唇邊浮起一抹冷諷,“爹爹為了他的主君,都將我賣給人家了,娘親更可惡,寧可給彆人的養女侍疾,也不管自己親生骨肉的死活。”
殷長歌聽他越說越離譜,一時無言以對,想了半天才憋道:“兄弟你至少雙親健在,還能常伴左右,我自記事起從未見過生母,家父與我也不親近,不到五歲就被他送給家師教養,如今我不慎犯了大錯,連師父也不能再留我了。”
少年驚訝不已,兩顆晶瑩的淚珠懸在睫下,“難道你娘不在人世了?”
殷長歌的呼吸窒了一窒,側過身去,微微搖了搖頭,“家父從不許人談論我娘,家師偶爾提及亦是諱莫如深,每年會有舊仆送來娘的手書,卻無人知曉她在哪裡。”
一雙深楚的星目蘊著濃濃的悲傷,周遭清幽的景致映入其中,似乎也蒙了三分黯淡。少年神情微動,揣測對方的娘親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不禁彌出憐意,連傷心都忘了。
“娘在我出生前,為我取了小名阿離,”殷長歌的聲量漸低,似乎有些難以開口,卻繼續說了下去,“大概她早已料到不能伴我成長。”
少年深望了他一眼,忽然轉了話題,“阿離哥哥,我還不知你的姓諱。”
殷長歌愕了一下,見少年驀然揚笑,眼眸靈動而明澈,臉上的神色也不複傷懷,猜出對方有意在寬慰他,內心的悲傷隨之消散大半,微微一笑,“我叫殷長歌。”
少年凝注了片刻,回道:“我姓白,叫翩語。”
恰在此時,靜謐的溪岸上拂過一陣清風,仿佛一股無形的暖流,隨少年的軟語淌過他的心田。
忽然一個聲音響起,殷長歌血脈一寒,驀地回過了頭。
天光極亮,映出山道上一高一瘦兩個男人的身影,正是燕小憐和花不二,殷長歌不動聲色地攔在了白翩語身前。
燕小憐仍是一身紫衣,難得沒有塗眉敷粉,一張臉如白瓷般冷,聲音宛若地府陰風,“小子,這次看你還怎麼逃。”
連日來,燕花二人已經翻遍了江岸沿途的大小客棧,始終一無所獲,二人一番合計後決定重返江上,結果碰上意外之喜,抓住了猶在行船的史家父女。得知三人一同下船,燕小憐還對衛風心存忌憚,恰逢有人傳來殷長歌獨自出城的消息,二人大喜過望,一路追來果然在此堵住了少年。
一道寒光毫不留情地掠過,冰冷的刀鋒侵及發梢,殷長歌瞬間彈起,間不容發地避過了陰狠的一擊。他刻意朝著遠離白翩語的方向而去,示意對方趁機速離是非之地,然而白翩語似乎沒有看出他的意圖,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燕小憐對殷長歌懷了滿腔怒意,恨不得將其淩遲泄恨,此際乘勝追擊,一招疾過一招,根本不容對方閃退。殷長歌出來得本就匆忙,身上並未攜劍,如今已失了先機,躲得格外狼狽。
燕小憐冷笑一聲,話語陰毒,“若非抓了那對父女,我還不知你居然棄水陸進了渝州,這回終於栽入我手中,看還有誰救你。”
殷長歌的心一沉,史老大和清兒落在了這兩個怙惡不悛的凶徒手上,下場可想而知。
“你將他們父女怎樣了!”
成功激怒了少年,燕小憐愈發得意,招招致命,撲麵而來,“還能怎樣,老的不聽話就送去見閻王,小的吃不得苦頭就送去見鴇母。”
殷長歌的眼眸瞬間一冷,袖中的手漸握成拳,折下一根樹枝,旋身橫空一劈,終於站住了腳跟。
燕小憐氣息森森,下手益發狠辣,每一刀都直逼命門。他的刀法以陰詭見長,帶著幽冷的光,每一縷刀風猶如一縷經久不散的怨魂,步步緊追,纏得人透不過氣。
白翩語早已看出了殷長歌的暗示,卻在原地冷眼觀戰,他瞧出少年不敵凶徒,目光偶然掠過地麵,忽然靈機一動,足尖奮力一踢,幾塊碎石激迸而去,被刀光絞得粉碎,也令交手的二人拉開了距離。
花不二原打算作壁上觀,此時瞧見一旁的灰衣少年,儘管手臉全黑辨不出五官,一雙明眸卻十分靈動,可以想象黑灰之下定然是副清秀的模樣,不禁動起了心思。
他效忠血刀門多年,儘心儘力服侍老祖,隻因燕小憐擅度人心,就討得老祖歡心,不但被收作弟子,還一躍成為五詔堂堂主,鎮日騎在他頭上作威作福。近年老祖頗好以童子精血提高功力,若他能在對方出關時送上幾個俊秀的童子,豈非也有露臉的機會,就算不能徹底壓過燕小憐,挫一挫他的銳氣也是好的。
如此想著,花不二整個人都精爽起來,舌尖舔了舔了焦黃的齒,魔爪悄無聲息地伸向了少年。
一聲慘哼傳來,花不二撲倒在地,兩手掌心血流如注,兩頰因劇痛抽搐不止。
“金絲軟甲!”震駭之下,他踉蹌著從地上爬起來,目中惕意非常,“你是瀛洲島的人?”
白翩語一門心思全在殷長歌身上,根本無暇顧及背後伸出的黑手,直至哀嚎聲起,他才覺出有歹人偷襲,對花不二的驚詢也不理會,輕蔑地一嗤,“活該!”
殷長歌在對手的窮追猛攻之下幾乎避無可避,驟然聽見異動,以為白翩語遭了慘手,驚怒交加中劃出霹靂一式,手中的一根普通青枝,竟然驀地凝起淩冽的劍意,侵得對方眉心一寒。
燕小憐本能地後縱避退,待回過神來,二人已經拉開數丈距離,再無先機可言,他登時氣得發蒙,卻也在氣怒之餘看出了利害。這一擊劍意高妙,他本可以揮刀直劈過去,卻被劍氣所攝,忘記了對方手中不過一根青枝,根本無法與利刃抗衡,以致錯過了時機,如此身手絕非尋常門派所出。
他遲疑了一瞬,“小子,你師承何人?”
殷長歌哪還有心思回答他,尋隙得以脫身,立即趕來白翩語身邊,仔細查看他有無大礙,“白兄弟,你可還好?”
“你果然姓白,”花不二立刻退了一步,目光又恨又怵,“你跟玄門是什麼關係?”
白翩語看出他怯心大起,料定對方已生怯意,唇邊盈出一抹冷誚的笑,“單一個白字就嚇破了你的狗膽,看來也不過如此,待玄門弟子趕來,看你還哪裡逃!”
花不二一貫欺軟怕硬,聞言追悔莫及,隻恨自己平白招惹了閻王殿下的小鬼。
燕小憐卻沒這麼輕易打發,他看著白翩語,暗轉袖中的冷刀,笑容陰冷而詭厲,“既是玄門中人,不妨報上名來,遮遮掩掩的怕不是有鬼。”
白翩語臉上露出淡薄的傲意,涼涼道:“你還不配知道我的名號,若是不怕死,儘管留下來試一試,不過你最好先掂量掂量,玄門背後倚仗的是誰。”
燕小憐麵上冷漠,心頭淩亂不堪,既是懷疑,又有遲疑,陷入了猶豫與燥亂。
白翩語篤定二人不敢冒進,全不在意地彈了彈衣上的碎葉,“彆怪我不曾提醒,適才你的同伴已被我身上的金絲軟甲所傷,甲上的蝟刺浸過劇毒,如今毒入骨血,若無內功高深之人及時相助,將劇毒逼出他的體外,不出七日必死無疑。”
花不二悚然大駭,隻覺眼前發黑,骨軟筋疲,整個人險要栽倒。
“這小子是瀛洲島的人,當年衝夷老兒就是死在白子墨的毒箭之下,連藥王穀都無法解毒,我們快撤,趕緊替我運功祛毒!”花不二懼怕到了極點,說話時焦黃的齒舌戰栗不已。
燕小憐的臉色也十分難看,冷白的麵孔鐵青,卻不理會花不二,死死盯著少年,“你到底是誰?不可能是無名之輩,玄門的十二郎衛沒人像你這般年紀。”
白翩語凝視對方眉間晦澀的鬱色,不答反問,“你先告訴我,為何無緣無故對我哥哥痛下殺手,又是如何找到我哥哥的。”
燕小憐自然不會回答,舔了一下舌尖,冷惻惻地盯著白翩語,“小子,你莫非真以為我不敢動手?”
白翩語觀察二人的反應,心中有了判斷,冷靜下來後計上心頭,漫不經心地開了口,“雇你們的人是誰?無論酬金多少,我哥哥可以出雙倍,但若你們冥頑不靈,就休怪我們不客氣了。我可以向你擔保,今日我們兩個但凡有一人少了半根汗毛,今後整個玄門必將與你二人為敵。”
殷長歌全心全意盯著燕小憐,防止他再度出手,並未留意到雙方的對話詳情,忽見遠道一個迅捷的影子掠近,看身形正是秦陌,不禁大喜。
燕小憐也看見了,知道時機已逝,更恐懼衛風也在附近,惡狠狠地啐了一口,“臭小子,今日先放過你,他日千萬不要落入我手,否則定叫你生受!”
撂完狠話,兩人惡毒地瞪視了一眼,雙雙掠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