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少年(1 / 1)

孤影月寒江 古璟 4538 字 2個月前

長街上遠遠傳來更夫的梆子音,一天之中最熱鬨的時辰到了,坊市上一派繁華。大小攤主鋪陳著綾羅綢緞,釵環珠玉,年輕的店夥高聲炫貨,貌美的胡姬當壚賣酒。賣糖葫蘆的、賣糕餅的、賣各種精巧物件的小販星散攬客,街頭巷尾人頭攢動,車馬熙攘不絕。

殷長歌失望地駐足,忽聞對麵的包子鋪無端吵鬨起來。

一個衣衫襤褸的瘦削少年從鋪中奔逃而出,被後方虎背熊腰的胖婦人追著打罵。胖婦人氣咻咻地跳腳,怒罵少年搶竊自家的饅頭,抓住他要送去見官。

少年約莫十四五歲,頭戴一頂黑黢黢的破皮毛,手臉儘是黑灰,臟兮兮地看不出本來麵目。他手上拿了一個大白饅頭,麵對氣急敗壞的胖婦人毫無懼色,嘻嘻而笑,露出的細齒瑩亮雪白,與全身極不相稱。

他在前麵東逃西竄,胖婦人墜在後方窮追不舍,肥臂抄著走槌揮舞,話語粗哩地潑天怒罵。兜了一大圈,二人仍在原地打轉,胖婦人手捧心口氣喘籲籲,少年在數步之外氣定神閒。一追一逃的鬨劇惹來行人的連聲哄笑,如同觀看一場好戲,瞬間圍了數匝,擠得水泄不通。

少年伸手一揚,近旁白案上的一隻陶壺翻倒滾落,瑩亮的清油刹時淌了滿地,胖婦人腳下打滑,一時站立不穩,摔了一個四腳朝天,弄得狼狽不堪。圍觀的人群哄嚷嬉笑,場麵愈發混亂。

殷長歌被圍在內側,暫時無法脫身,唯有止步靜觀,一時瞧得目瞪口呆。

胖婦人怒火中燒,爬起來向少年直撲而去,猶如一頭發威的母獅,卻被對方矮身躲過。她撲了個空,足下使力過度,登時崴了腳,一個不穩就向殷長歌歪來。他忙抬手扶了一把,婦人仍是顫巍巍地跌了半步,肥胖的身子眼看要壓上來,他不得不避開一步,誰知婦人忽然向後一縮,尖聲叫嚷起來。

“死小子不要臉!到處亂摸——”

殷長歌平白無故挨了罵,感到莫名其妙,抬眼瞧見對麵的少年露出一個狡猾的笑容,瞬間明白過來。人群不知真相,儘在嘩笑,殷長歌被纏得無法,隻得妥協道歉。

胖婦人開鋪營生幾十年,最是潑辣滑條,瞧出對方是個老實性子,打定主意要將損失從他身上撈回來,一徑地破口大罵。

殷長歌哪見過這種情形,一時氣結,哭笑不得地攤了攤手,“那你要如何?”

胖婦人等的就是這句話,毫不客氣地開口,“死小子敢對老娘下手,就得包了我鋪子的損失。”

殷長歌無可奈何,明知對方故意碰瓷,也隻能依言答應下來。

秦陌聽見外頭的喧鬨,已經找了過來,聽罷原委從袖中摸出兩塊碎銀扔過去,反手將婦人的肥掌揮落。對方收了銀錢也不計較,啐了一口總算作罷。

一場鬨劇落了幕,人群隨之散去,殷長歌一轉臉,卻見少年還在原地,歪著腦袋,毫不遮掩地打量他,黑曜石般的明眸中半是好奇,半是驚豔。

殷長歌原本還未氣消,被他莫名瞧得不好意思,也懶得再去計較,揮了揮手道:“沒事了,你快走吧。”

少年仍是一動不動,他這才注意到少年兩手空空,想是方才的饅頭在追逐中不知滾去了何處,不禁歎了一口,從婦人那裡又買來兩個熱氣騰騰的肉包子,遞了過去。

少年怔了怔,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不瞬,好半天才接過來,湊上去一聞,隨手丟給道邊的一條癩皮小狗,口中十分嫌棄,“這包子做得不好,狗東西,便宜你吃了。”

胖婦人見了直跳腳,“可惜了我上好的肉包子,竟然喂了狗!”

殷長歌以為他是餓極了才搶食饅頭,誰知剛出爐的包子被他隨手就丟棄了喂狗,一時又氣又好笑,“你不吃包子麼,那想吃什麼?”

少年漆黑的眼珠滴溜溜一轉,“我吃什麼你都答應?”

殷長歌沒有多想,索性道:“我和秦叔也沒用飯,你若是願意,不如同我們一起?”

少年也不推辭,“好呀,我一個人悶得無聊,正想找人作伴。”

三人就近入了一家館子,落座後殷長歌叫了三碗小麵。

少年百無聊賴地打量四周,似乎不甚滿意。

秦陌從他方才的言語聽出異地口音,暗中摸上劍鞘,輕描淡寫地開了口,“小兄弟是青州人?”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少年不答反問,話語毫不客氣,“難道渝州城還不許北齊人來?”

青州位於魯地,西接冀州,東臨瀛洲島,舊歸北藩治轄,後來南北對峙成了北齊治地。

秦陌被嗆了也不惱,莞爾道:“小兄弟誤會了,我隻是聽你的口音不似南秦人,不知小兄弟為何會千裡迢迢來到渝州。”

殷長歌隨言道:“你不要誤會,我與秦叔不是壞人,對你並無惡意。”

“那可未必,”少年冷哼了一聲刺道,“人心隔肚皮,好人壞人難道會寫在臉上?”

一番好意被人無情懟回,殷長歌好半晌無言以複,怏怏地閉了嘴。

又過了好一會,鄰座晚到的客人酒菜都已齊全,仍不見小二前來上菜,殷長歌去櫃前又催了一遍。店夥見三人中的少年一副肮臟模樣,滿是厭棄,叫了半晌才懶洋洋地拿了碗盞過來。

少年看出小二眼中的嫌惡,瞬間發作起來,“你看不起我,以為我窮就吃不起你店中的飯食?隻怕你就算拿出最上等的酒菜,也難合我的胃口。”

店小二目露輕蔑,聲音冷冷,“隻要你說得出,本店就做得來,就怕吃完無人回鈔。”

少年惱羞成怒,重重一拍桌子,目光落向殷長歌,“今日無論我吃多少,你可都能做東?”

殷長歌沒料到少年的脾氣如此火爆,見堂中客人的目光儘向這邊彙來,隻想息事寧人,連忙道:“當然,當然。”

秦陌微一蹙眉,並不認可,聽見公子已經應下,也不好再回絕,從腰間摸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

小二見了銀錢,態度立即大轉,殷切地笑問:“不知小哥想來些什麼?”

少年的心情微微轉好,斜眼瞧著他,“先來四乾果、四鮮果、四蜜餞、四餑餑。”

一上來就唬得小二大驚,臉上的笑容瞬間轉淡,“小哥想要什麼果子蜜餞?”

“這種窮鄉僻壤的小店,諒你也弄不出什麼好東西來,姑且這樣好了。”少年無聲地一嗤,黑亮的眼眸爍光微微,“你記住了,乾果四樣是榛子、鬆仁、核桃、瓜子,鮮果揀時新的上來,蜜餞要青梅、橘餅、圓肉、瓜條,至於餑餑,來個芝麻卷、棗泥糕、豌豆黃和牛乳凍,這些已是最尋常的樣式了,就不知你店裡的廚子做不做得出。”

秦陌聽他說得十分在行,不免審慎起來,目光落向他不時叩擊桌案的細指,纖白如嫩蔥。

“想來此地也沒什麼新鮮魚肉,再馬馬虎虎來八道下酒菜算了,”少年托著腮想了想,“要四冷四熱,熱菜裡麵須得有一品野味。”

小二麵上已現愁容,“下酒菜倒是容易,隻是不知各位愛吃些什麼?”

少年瞧他一臉的苦色,心中睨笑,望天哼了一聲,故意歎道:“不說清楚又是不成,冷菜要鹽水雞心、紅油鵝掌、麻辣口條、百花鴨舌,熱菜來金腿燒圓魚、巧手燉雁鴛、桃仁山雞丁,至於野味,渝州的兔子不錯,先來一隻嘗嘗。”

小二聽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提醒,“這幾樣菜價格不菲,單是雞心、鵝掌、鴨舌,就要用上幾十隻雞鴨鵝。”

少年一派灑然,毫不在意地指了指殷長歌和秦陌,“有兩位爺做東,你當我們吃不起?”

小二見秦陌出手闊綽,料定主仆二人身份尊貴,立即恭恭敬敬地應下,“小的這就去傳菜。”

“且慢,”少年笑吟吟地攔住,氣定神閒地開了口,“然後配十二樣下飯菜,八葷四素,最後來四樣膳湯,八個點心,這才算是差不多了。”

小二越聽越驚,連菜名也不敢再問,唯恐他又說出什麼聞所未聞的菜品,店裡的廚子做不出來,豈非真砸了自家招牌。他下去吩咐後廚揀最上等的食材選配,回來記完單子,又問少年,“諸位可要用酒?小店有二十年陳釀的渝北老窖,先打二角可好。”

少年擺了擺手,“先將就著喝一喝。”

不多時,果子蜜餞等物先送上了桌,殷長歌每樣揀來嘗了嘗,俱是前所未有的美味,“小兄弟見多識廣,這些食物我聞所未聞,你卻信口拈來。”

少年嘗也不嘗,“我隻揀這裡做得出的點,名貴些的菜肴都已免了。”

秦陌何其精練,一照麵就看出少年來頭不簡單,卻不挑破,“小兄弟的見聞之廣,確實不似尋常市井少年,為何會淪落成這幅模樣?”

少年的雙眸瞬間一紅,澀道:“還不是爹爹不要我了。”

殷長歌見他眸中淚光點點,不禁動了惻隱之心,“那令堂呢?”

少年默然片刻,神情說不出的古怪,“娘親才不管我,她心裡隻有爹爹。”

殷長歌與父母親緣甚短,遇上這種事情也無計可施,搜腸刮肚地勸道:“我猜許是兄弟誤會了令堂,你是她十月懷胎誕下的親兒,令堂心中怎會不牽掛?我自幼同家父分居,原也以為父親不喜,後來才知家父為我付出許多,推己及人,令堂待你定然同樣如此。”

勸了半晌收效甚微,少年紅著眼眶一直垂首不語。

殷長歌聽他簡述了身世,忽然有些理解了他先前刁蠻任性的行為,越發同情憐惜,見小二又端來四樣品相新奇的下酒菜,一股腦夾入他碗中,“兄弟先彆傷心了,快來吃些東西。”

少年順勢夾了一塊火腿入口,轉臉又吐了出來,大怒道:“這分明是鹹腿,也敢拿來冒充兩首烏的後腿肉。”

掌櫃聽見了忙不迭過來陪笑,“客官的舌頭真靈,實在對不住,小店沒有火腿肉,這還是去本地最大的酒樓風月樓讓來的,現下婺州的貨船不過來,確實沒有新鮮的火腿。”

少年了然一哂,擺了擺手,“也罷,這家店也就這點本事,若要嘗好東西,還得去內城酒樓。”

西南物資匱乏,殷長歌的生活習於隨意,對待飲食也一貫敷衍,飯菜隻要充饑即可,今日頭一遭見到如此琳琅滿目的菜肴,感覺眼花繚亂,然而年歲相仿的少年稀鬆平常,隨手揀兩樣清淡新鮮的蔬果嘗了嘗,眉頭一簇,難以下咽。

殷長歌見他食如嚼蠟,關切道:“這些你也不喜歡?”

少年飲了一口酒,在喉中滾了兩下,不鹹不淡道:“我吃飽了。”

秦陌聞言便去櫃台結賬,掌櫃的目睹一切,趁機在他耳邊低道:“貴公子也太心善了,這窮小子是把他冤上了。”

二人的竊竊私語被少年收入目中,他無聲地冷嗤,黑曜石般的眼珠一轉,按住了殷長歌的肩,“渝州酒菜雖寡,景致卻有奇觀,我知道有處妙地,你可要隨我同去看看?”

殷長歌不疑有他,“我與秦叔剛入渝州城不久,確實還不曾遊過此地名勝。”

少年喜動顏色,笑容霍然而綻,“既然如此,還不快同我走。”

殷長歌一怔,回過神時已被他拉出門外,轉頭不見秦陌的身影,“不叫秦叔一起嗎?”

“叫他做什麼?”少年目現輕蔑,語氣十分不善,“我還怕他不知何時會突然抽劍將我砍了。”

客棧外頭係了匹黑色的駿馬,他見了也不問詢,牽過韁繩就翻上馬背,反手將殷長歌也拉了上來。馬主人聽見疾蹄嘶鳴聲,奔出門外驚怒交加,一邊追逐一邊喝罵,秦陌循著動靜找出來,隻瞧見駿馬載著兩人飛奔遠去的背影。

少年揮了揮手,揚聲嬉笑道:“借閣下的馬兒一用,一個時辰後送還,秦大叔也在此稍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