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驚曲(1 / 1)

孤影月寒江 古璟 4486 字 2個月前

考慮到此前的各種意外,秦陌決定改道北上,沿長江走水路東下。如此繞道須多耽擱月餘行程,但避開了密林和山路,又能躲過藏在暗處的賊人,路途瞬間輕快許多。

斷雲似練橫亙長空,兩岸青山相對出,宛若翠屏疊幕交錯相迎。

轉眼已入暉州,這座古城位於黔蜀交界的要塞,素有“鎖鑰南滇,咽喉西蜀”之稱,州內山巒起伏,連綿不絕,民風淳樸向善。城外三十裡就有長江流經的渡口,秦陌在漁人的建議下安排了新漆烏篷船,比一般小船更加乾淨整齊,船篷可供多人夜宿,輕巧靈便,水行速度極快。

撐船的船老大姓史,是個四十多歲的健碩漢子,黢黑的皮膚曬得油光滑亮。他在江上跑了二十餘年,掌船的把式嫻熟利落,經驗十足。此行路程不短,史老大將物件備置得極精細,加上秦陌的細心周到,一路走來甚是舒適。

此際正值春潮湧漲時,江麵格外平闊,大大小小的帆船在江上浮著,如點點飛萍落水。純白的野鷗和水鷺在淺灘處覓食,不時銜著遊魚從江上掠起,一時江風大盛,無數靜泊的行舟高懸船帆,順風直下,一路暢行無阻。

清風悠悠,碧水漣漣,兩岸的山川翠柏飛快地向後退去,江濤滾滾,浪花拍岸,伴著船夫的搖櫓擊水聲聲入耳。

殷長歌頭一回乘船,被綠水青山迷了眼,扶著船舷瞧了好一陣。

秦陌陪他坐在船頭,船尾傳來悅耳的歌聲,船家女兒的嗓音稚嫩脆亮,唱著遠古的江水和遊魚,還有傳說中為了愛人化作石像的神女,歌聲隨江水飄蕩,櫓聲咿呀相和,聽得人神思輕暢。

迎著徐徐江風,秦陌的表情若有所思,殷長歌偶然瞥見,“秦叔,您怎麼了?”

秦陌回過神來,微微一笑,“屬下隻是忽然想起,許多年前聽過比這更加動聽的歌聲。”

殷長歌“哦”了一聲,不由得好奇心動,“不知是何方高人,能唱出令人過耳難忘的天籟之音?”

秦陌的目光落向淙淙流水,輕描淡寫道:“高人算不上,不過是個身世悲苦的可憐人罷了。”

說話間,船尾的歌聲停了,船家的女兒跳上船頭,笑顏如花,“小哥哥,清兒唱得好不好聽?”

少女約莫十一二歲,是船夫史老大的女兒,長年隨父親在船上生活,皮膚曬得黝黑,模樣倒是十分周正,大約船客見得多,船女從不怕生,反而喜歡纏著客人說話。

殷長歌方要回答,她又看向秦陌,“阿叔喜歡嗎?要不要清兒再唱一段。”

秦陌知道這是船家的常例,取出一串銅板給她,“好。”

清兒喜滋滋地要接,史老大在船尾喊了一聲,她撇了撇嘴,不情願地收回手。

史老大一手把擼,另一手招了招女兒,揚聲道:“二位是貴客,這一趟水路給了重酬,哪好再收彆的,不必理會這丫頭,她打小沒了娘,被我慣得膽子極大,滑條得很。”

眼見到手的錢沒了,清兒十分不快,身子一扭鑽入篷中,不再理會父親。

秦陌無聲地笑了笑,將錢遞過去,“不妨事,這孩子唱得挺好。”

殷長歌見她年紀比自己還小,同樣自幼喪母,一時感同身受,不禁多了幾分憐惜,“江上無聊,我也正想聽些曲子。”

史老大還在推辭,清兒已將錢搶過去,歡喜地撲住殷長歌,“阿爹,我喜歡這個小哥哥,還有這位阿叔。”

船上位置狹小,殷長歌不好避開,隨口道:“那麼有勞清兒妹妹了。”

清兒這才放開,坐在他身邊唱起了曲子。

歌聲悠揚婉轉,輕快起伏的曲調一如忽上忽下的江上飛鳥,煙波渺渺,載著破碎的浮光,倒映出少年沉靜的眉目,深青色的衣衫與碧綠水色融為一體。

一曲唱罷,清兒歡歡喜喜地跳去船尾收簍刮魚,準備餐食。

江上行舟固然輕快,也暗藏不小的風險,看似平靜的水下情況複雜,瞬息萬變。史老大帶著女兒,萬事謹慎當前,穩重為先,眼看天色將晚,他在近岸處拋錨歇了一夜,待養足精神後,第二日才繼續啟行。

輕舟直下,斷雲飛渡,隨著船行漸速,江麵越來越窄,滾滾激流爭喧而湧,船身隨水上下起伏,顛得人暈頭轉向,連膽大的清兒此時都乖了,在艙中抱著堅牢的扶柄不放。

秦陌本是在船頭坐著,隨眼一瞥,忽然發覺了一絲異樣。

後方百丈之外一艘江船如飛箭般駛來,船勢之急勁遠勝尋常舟楫,速度異常迅捷。

殷長歌瞧見駭了一跳,“那船行得也忒快了。”

“怕不是遇上了江匪,”史老大不安地蹙起眉,“南北劃江而治後,這一帶成了兩不管的流域,近年更是匪患頻生。”

秦陌看出船上有高手,極目望去,依稀可見船頭立著兩個人,立時道:“隻怕比江匪更糟,看樣子是來追我們的,來者不善,還請老史再行快些。”

史老大聽話意揣測定是二人在岸上惹了麻煩,來江上躲避仇家,儘管不知內情,此刻明顯形勢不妙,手上也加了勁。

兩船的距離越縮越短,甚至以殷長歌的目力都能看見船上的人。當先一人一身灰衣,臉頰削長,鼻翼如鉤,神氣中帶著一股淫邪,舌尖不時舔一舔牙,齒色焦黃,尖長如狼。在他身旁的是一個身著豔紫衣裳的年輕男人,眉目俊俏,修鬢塗朱,看起來雌雄莫辨。

秦陌認出二人是血刀門的燕小憐和花不二,倒吸了一口冷氣,“血刀門的五堂主一下來了兩個,就怕血刀老祖也在附近,看來這背後之人還真有幾分本事。”

血刀門的門主血刀老祖是與姬滄同輩的淫僧,號稱邪派第一高手,武功卓絕,詭計多端,手段狠辣,無惡不作。他曾一人獨戰江南群雄,不但全身而退,還使敵人元氣大傷,若非後來被人斷了四肢經脈,導致武功喪失大半,不得不銷聲數年,如今的血刀門恐怕早就在西南獨霸一方了。

殷長歌對此人的惡跡早有耳聞,感覺越發不妙,“玉英師姐本事再大,也斷難請托血刀門出手,會不會不是衝我們來的?”

秦陌不敢心存僥幸,“這些人並非善類,就算不是受人請托,碰上了也難免一場惡戰,公子若尋得時機,先隨老史離開,這裡由屬下應付。”

殷長歌不假思索地拒絕,“血刀門的厲害我有耳聞,秦叔一人如何應付過來,我的武功雖不一定能勝他們,自保卻不是問題。”

秦陌知曉血刀門的厲害,豈會答允,正想駁回,後船的速度又提,轉瞬行至小船舷側,二者相距不過一丈。

秦陌定了定心神,揚聲道:“閣下可是血刀門的人?在下苗疆藥王穀侍衛秦陌,奉命護送藥王公子,不知閣下有何見教。”

苗疆藥王穀是武林中的一個傳說,穀中醫道精絕,聖手如雲,可以活死人而肉白骨,然而隱於群山之中,兼診價奇高,廟堂和江湖中雖不乏豪擲千金以求續命者,卻難覓其途而入。據說齊霍之亂前,藥王穀曾為王廷立過不世之功,藥王殷執夷與當時的鎮南王府更是交情匪淺,如今他繼任穀主,各路江湖人士都要給藥王穀三分薄麵。

船上的燕小憐眼角輕睞,陰聲道:“果然是藥王穀的人,看來那丫頭沒騙我們,看在藥王的麵子上,若你們自行乖乖上船,我倒是可以考慮免你們一頓皮肉之苦。”

燕小憐的手段是武林中出了名的殘忍,據說他少時曾被強豪迫為孌童,後來進入五詔堂練了一身武藝,結果叛教而出,連自己的師父都斬了。如此行徑本應為正道所不恥,誰知竟受到門主血刀老祖的賞識,不但提攜作了新堂主,更是收為關門弟子,親授武藝。

眼見藥王穀的名號亦無用,秦陌的手慢慢握住劍鞘,“我藥王穀一向避世而居,穀主亦多年不入江湖,不知是哪裡得罪了血刀門。”

“血刀門拿人還要什麼緣由,”花不二懶得廢話,直接拋出狠言威逼,“藥王穀不善武藝,這是江湖人儘皆知的,看你二人也不是我們的對手,最好乖乖束手就擒,識相的就帶我們進入藥王穀,悉數獻上穀中靈藥,或許老祖一高興,還能饒你們一命。”

“原來二位是為穀中靈藥而來,”秦陌將殷長歌護在身後,眼眸深而微涼,“可惜苗疆路遠,二位隻怕沒那麼容易進入。”

話音剛落,秦陌閃電般拔劍而出,二人冷笑著並不閃躲,劍刃劈至眼前才突然左右分掠而起,空中飄然一旋,淩空折向小船,足尖剛要點上船舷,忽然雙雙一退,淩厲的劍氣擦衣掠過。

殷長歌一躍而起,跳上對麵的船頭,起落如風,比飛鵠更為輕靈,迅捷地出劍擊退二人。

區區少年能有如此身手,燕小憐大為意外,氣息瞬間冷了三分,緊隨殷長歌跳上船篷,豔紫色的衣袖憑空飄揚,掩去了袖中銳利的刀芒,彈指間飛出數枚飛刀。

殷長歌身手不俗,內力卻在敵人之下,實戰並無太多勝算,秦陌禁不住心跳,不等他尋得機會上前相助,花不二已飛身而出,瞬間拖住他纏鬥起來。秦陌的劍法由高人教授,身形利落,內力更在花不二之上,然而他心係殷長歌,一意二用,又急於擺脫糾纏,反而落了下風。

殷長歌與燕小憐一交手,立即意識到不宜久戰,眼見秦陌那邊也難以脫身,一時心急如焚。燕小憐看出他的焦躁,趁對方分神之際,一記飛刀甩來,迫得殷長歌不得不橫劍相抵。誰知這一下乃是虛晃一槍,緊隨其後的重拳才是致命一擊,直逼他的廉泉死穴,殷長歌避之不及。

突然一個蒼老的男聲響起,“靈虛、曲骨、梁丘。”

這三處正是燕小憐未及封堵之處,他聞聲一驚,對方鋒利的劍刃已經襲來,唯有立時收拳變招。

聲音再度響起,“風府,啞門。”

燕小憐不意江上還暗藏高手,險險避過攻襲,冷汗已經滲出來。他驀然抬首,陰森森的目光射向江上的行船,聲音凶狠而詭厲,“何方賤種,壞我大事!”

殷長歌尋隙得以脫身,老者的聲音再度響起,“附陽,昆侖。”

燕小憐哪裡還打得下去,他忍無可忍縱退回艙,眉目間戾氣橫生,“江上的若再不露麵,莫怪我對這小子手下無情了。”

秦陌見殷長歌得高人相助,瞬間心無旁騖,十招之內迫得花不二不得不退。

花不二的五官瞬間擰起,話語粗唳,“這家夥挺紮手,不是一般人,想不到藥王穀還有如此高手。”

眼見二人同時敗下陣來,燕小憐驚怒交集,掌法陡變,如疾風驟雨般飛擊而出,上招未完,下招已至,殷長歌匆忙抵禦,手忙腳亂,縱有高手藏身暗處亦無法叫破。

秦陌見殷長歌劍招已亂,搶步上前攔住燕小憐的掌勢,不料他騰身而起,半空飛旋,右手廣袖飛揚,三枚飛刀突分上中下三路打來,秦陌持劍閃避,花不二乘勢上前,出手如電,扭住殷長歌的後頸。

大駭之下,殷長歌回肘向他胸口撞去,所及之處卻猶如落進一團軟綿中。

花不二勃然大怒,正要下死手,江上倏地疾飛來一根通身碧綠的玉竹棍,不偏不倚深深嵌入燕花二人中間的夾板縫隙中。

看清飛來之物,場中四人除了殷長歌,三人俱是大驚,抬眼望去,江心飄來一葉竹筏,一個須發皆白的汙衣老丐怡然安坐,顯然正是指點之人。

江浪滾滾,水湍流疾,竹筏飄在波濤之上不為所動,仿佛置於平地一般。

秦陌望著漂近的竹筏,神色不動,“久仰丐幫衛老幫主大名,日前播州客棧偶遇,晚輩有眼不識泰山,還請衛幫主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