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齊都,千金之子,生而昳麗,敏夙慧成。
傳言中,朔方境內有個神仙品貌的驚世奇才,胸懷一顆舉世無雙的七竅玲瓏心,算計眾生,翻覆風雲,正是齊藩王都的北府世子。此人少年襲爵,西征夷虜,北平羌狄,而立問鼎中原。
有人說他是天生的王者,指點江山,揮斥方遒,彈指間翻覆萬裡山河;有人說他是亂世的梟雄,憑一己之力統率三軍,平定江北,創立了北齊王朝;更有人說他是驚豔群豪的武林至尊,一人一劍,龍須手屠,隻影入江湖。
他的劍,名喚蝕陽,乃上古四大神兵之首。劍無白刃,全憑持劍之人以劍氣化形,無堅不摧,亦無鞘可封刃,一旦出手,嗜血方休。
“據說劍魔出劍極快,內力深至禦風疾行的至臻之境,左右手均可用劍,然而當世之人,除了姬滄大祭司,無人再見過他的左手劍,隻因劍魔一旦左手出劍,無人可以生還——”秦陌再度開口,回溯往事,仿佛曆曆在目,“劍魔的名號在風雲榜上僅居第四,危險程度卻遠勝其他三人,此人不但武功蓋世,而且心智無雙,擅長玩弄人心於股掌,更有甚者,他生性殘忍,冷酷無情,貴胄出身使他慣於草菅人命,手下的三千黑甲衛個個以一當百,足堪抵禦三十萬鐵騎,因此武林人士無敢輕犯。”
殷長歌神色複雜地看向他,“倘如秦叔所言,劍魔之謂不似褒名,更像重在一個魔字。”
“不錯,劍魔之所以謂魔,正是因其性情狠厲,恐怖如魔君。”秦陌麵色深深,接過了話語,“昔年齊霍之亂,劍魔在上京稱帝,建立北齊,其後親率黑甲衛南下渡江,途徑淮南古城義陽時,下令屠燒全城。一夜之間,城內血流漂櫓,屍骨成山,血腥之氣彌漫數月不消,足見此人冷血殘酷。”
提及當年的慘烈景象,秦陌的臉上露出悲憫,“劍魔殺戮深重,孽債廣遠,北齊王室至今後繼無嗣,世人皆道報應不爽。劍魔麾下還有四大家臣,乃是風雲榜上的鐵膽神侯、九戟司馬、追魂將軍,以及外號鐵畫銀鉤的玄門宗主白子墨,這些高手齊聚身畔,天下還有誰人能出其之右。”
“劍魔的名頭聽著唬人,十六年前還不是栽在了玉麵修羅手中。”窗下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倚著牆根歪坐,聽見窗內的對話忽然大笑起來,“姬滄老兒挨了一創左手蝕陽劍,仍是單刀孤騎從三千黑甲衛手下搶走了劍魔的女人,可見傳言也不儘實。”
老者年約六旬,一張長方臉,灰色的衣裳落滿補丁,卻洗得十分乾淨,背負一個朱漆大葫蘆,手中端著一隻破碗,腰間的綠竹杖瑩碧如玉,被他隨意地壓在身下。
秦陌見他形似乞者,沒有在意,倒是殷長歌聽其言涉及師父,留了幾分心。
“十六年前齊霍之亂將儘,北齊勝局初定,還有人敢搶國主的女人?”
“可不正是,”老者呷了一口碗中的濁酒,語氣不無嘲弄,“都說女人是禍水,大概這美人當真是傾國絕色,竟讓姬滄那個絕情斷欲的老家夥也動了凡心。話說回來,北齊皇帝也實在窩囊,鐵騎在手還能讓人搶走婆娘,難怪至今六宮虛設,奪妻之恨焉能忘卻?若是換了老小,就是到了這把年紀也非要一把野火丟進百越,將它個朝月聖教燒個乾乾淨淨不可。”
殷長歌覺出端倪,“妻子被擄也能忍?北齊國主凶名在外,為何會善罷甘休。”
“北齊小兒可不會甘願白忍此等奇恥大辱,”老人哼了一聲,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溢著憤怒,“劍魔是出了名的睚眥必報,若非遷怒,怎會在途徑淮南時下令屠城?當年明教和朝月聖教在祁連山突然爆發鏖戰,跟這小兒脫不開關係。朝月聖教的三大長老雖不曾名列風雲榜,但聯手之下不輸榜上任何一人,劍魔和四大家臣合力也占不到便宜,才不得不隱忍暫罷。”
“話雖如此,終究都是江湖傳言,”秦陌忽然截斷了對話,“老丈適才也說傳言不儘實,可見這些軼事不無誇大之辭。”
他說完示意殷長歌起身離座,自作主張辭彆了老者。
老者也不反駁,撫著白須嘿然大笑。
掌櫃在廊下聽見動靜,滿臉嫌棄地命人驅趕。
殷長歌見對方已經離開,同秦陌一前一後走入了內院。
行至廊下,秦陌忽然箭步衝出,隻手推開一步之外的殷長歌,另一手五指舒張迅捷地在他前方一攔,收回時掌心多了一隻沉甸甸的白石花盆。仰首看去,二樓的欄杆處全無人跡,一片空靜。
秦陌的神色一肅,麵容被暮色侵染,模糊晦暗難辨。
白石盆身雕飾著黔地常見的紋樣,盆中所植的蘭草亦不似名品,根處土壤微濕,似乎不久前才澆過水。打眼看去,這實在是一株再尋常不過的盆栽,擱在案上毫無挑眼之處,卻在半個時辰前險些要了殷長歌的性命。
“多謝秦叔。”殷長歌半晌回過神來,打破了沉寂。
接連不斷地意外讓秦陌察出異常,“這一路龍蛇混雜,屬下定會全力護衛公子,今夜在此暫居一宿,待天明之後還是即刻動身為宜。”
殷長歌聽出言外之意,“秦叔懷疑是人為?”
秦陌沒有說話,目光落在青碧蘭葉間的玲瓏花苞上,“此花並非尋常蘭草,而是生於西南毒沼之中的錫葉幽蘭。”
一句話如巨石落潭,激得他瞬間抬頭。
“錫葉幽蘭乃是世間奇毒之首,吸取西南瘴氣而生,外形與普通蘭花相似,但通身劇毒,哪怕僅僅碰上膚發,也會令人當場斃命。”秦陌沉吟片刻,緩緩開口,“屬下曾在藥王穀中見過一株,連主君亦不敢輕易相觸,據說此花極難生長,凡有所成皆被朝月聖教所獲,饒是如此,當世也絕不出五株。”
殷長歌神色遽變,片刻後冷靜下來,陷入了深思,“莫非此地有聖教的人?”
秦陌心生忌憚,話語有壓抑的惕意,“若是教中之人,理應見過公子,此事或許隻是意外;若非朝月聖教弟子,如此珍貴的蘭草,又是如何輕易獲得,為何到手之後隨意置之?”
“您擔心有人盜草謀殺?”殷長歌道出他沒有直言的擔憂。
秦陌放下盆栽,“公子在教中時可曾與人有仇?”
殷長歌搖了搖頭,“師父平日並不許我出教,除非是教中之人。”
“教中之人應當不敢,”秦陌思索了一陣,“有姬滄大祭司在,聖教弟子必不敢輕動公子,教外之人,除非是藥王穀的仇家,可公子不在穀中,外人如何得知公子的身份?”
殷長歌眉間一動,仿佛被什麼刺了一下,欲言又止。
恰好店夥前來相請,道雅座已經備好。
雅座外是人來人往的街市,難免有些吵鬨,好在店家在簷下巧妙地懸了一盞五色風燈,日光透進來,映得窗內光影變幻,獨具風情,足以讓人忽略些許不足。
秦陌曆經諸事愈發謹慎,用銀針試過酒菜無毒才示意殷長歌用餐。大概被前事所驚,殷長歌格外沉默,麵對一桌佳肴卻食之無味,隻就著茶水將飯粒咽下去。秦陌覺出少年心事重重,見他無意多說,也不追問,撂了筷子靜靜地看他進食。
半卷的絲簾濾淡了日光,落在少年的側臉上,秦陌突然發現那雙瞳色與初見時有所不同,最深處有一抹墨藍,猶如碧潭底汪著一脈幽藍的寶石。
或許視線停留太久,殷長歌覺察到,頓了一下明白過來,“師父說我唯有一雙眼睛與娘生得極像,奈何這樣的瞳色太易招惹禍端,因此他總讓我佩戴特製的假瞳矯飾,近日行路匆忙忘了準備,稍後會整理。”
秦陌微微頷首,表示認同,“中原賤胡,眸色殊異確是麻煩,大祭司有心,為公子考慮周全。”
殷長歌回憶起前事,擱下碗筷,“師父驟然命我離教歸家,父親對此是何態度?”
秦陌知他此言絕非閒問,據實回道:“主君收到信時尚在閉關,童子送呈文書後隻傳出主君的吩咐,命屬下即日前往西南接應公子。”
殷長歌抑住失望,靜了片刻澀道:“師父此次命我出教,皆因我半年前誤殺一名教中弟子。”
秦陌神色一肅,放下了茶杯。
“朝月聖教自創立以來,一直以大祭司為至尊,十五年前納香教主在祁連山殞命後,教主之位空懸至今,我入教同年,師父從教中女弟子中選拔出三位聖女親自教導,打算待她們成年後從中擇出新的教主。”殷長歌歎了口氣,“我隨師父學藝十年有餘,與三位聖女也算師出同門,三人中玉香年歲最長,我們皆尊稱一聲師姐,可她對我等師弟妹並不甚喜,尤其是最小的師妹玉罕——”
殷長歌的話語停住了。
在教中的這些年,他與玉罕年齡相仿,最是相熟,彼此相處猶如親兄妹。可是這份親密無間落入其他兩位同門眼中,就成了天理不容。他始終記得玉香師姐看向自己的眼神,毫不掩飾的嫉恨與憎厭,隨年月與日俱增,最後甚至演化成惡毒。
“聖女肩負繼任教主的重要使命,每歲必有考核評定,相比玉香師姐,玉罕每次的成績並非最好,可是師父對她很是器重,屢屢誇獎。”殷長歌再度開口,似有不忍,又不得不說,“師父的誇獎猶如利刃,不斷挑撥著玉香與玉罕間並不堅固的情誼,最終這份淡薄的感情破裂,玉香的匕首刺向了玉罕。”
本是一場再尋常不過的切磋,不知怎的竟會演化成至死方休的決鬥,教中聖女熟習百草,玉香尤其精通奇毒,淬了劇毒的清剛匕首泛著幽暗的光,映入他的眸中,他不假思索地拔劍而向。
七月的驕陽形同流火,試台的青石板炙燙得驚人,一如玉香胸口泉湧而出的殷紅熱血,在他將劍鋒抽離心臟的刹那,濺了滿身滿臉,亦灼傷了露在外麵的肌膚。
教中最優秀的聖女死於大祭司的愛徒之手,教徒們的義憤,弟子們的同仇敵愾,連同玉香至死不能瞑目的眼神,無數次在午夜夢回時成為他的夢魘。
“我本意隻想攔住玉罕的匕首,卻收勢不及誤殺了她,反而激起舉教激憤。”殷長歌複雜地看向秦陌,深眸不無悔色,“玉英帶著師姐的屍身憤然離教而去,臨走時在神壇前立下毒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師父頂著眾怒護了我半年有餘,最終還是隻能將我遣離門教。”
秦陌仿佛看透了他的內心,“此事並非全是公子之過,何必自責太甚。”
殷長歌歎了口氣,“想必秦叔您已經猜到,這一路意外頻出並非次次偶然,而是有人蓄意為之。敵暗我明,顯然是來尋仇,若我猜的不錯,背後之人就是玉英師姐。”
雖然誤殺玉香並非全是他一人之過,但在殷長歌想來,殺人償命,天經地義。隻是他一未報師恩,二不曾向高堂儘孝,何況還有諸多前塵往事困擾已久,若諸事不能決,縱使玉英親來尋仇,恐怕他也無法泰然赴死。
少年的擔憂秦陌自然明白,“如今我們雖然進入中原,到底仍在邊城界線,無法完全擺脫西南的勢力,若取道北上行水路,在益州境內就是朝月聖教也要有所顧忌。”
一句話道儘當下的形勢,殷長歌稍感安慰。
秦陌知曉前因後果,心中立時有了應對之策,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說起來有件事屬下覺得有些奇怪,這一路公子的身手屬下已經見識過,根基甚佳,招式也無差錯,可見大祭司是用了心的。隻是曆來朝月聖女都有神功護體,公子縱是天賦異稟,內力畢竟有限,何況對方還有武器在手,絕不應使聖女一劍斃命。”
殷長歌一怔,“玉香師姐確有一件師父贈予的軟蝟甲,雖不比瀛洲島的那件金絲軟甲,一般兵器也傷她不得。”
秦陌思了片刻,“公子能否確定比試之日聖女確有軟甲護體?”
殷長歌仔細回想當日的情形,“比試前我同玉罕在一處,她的軟甲是我親見穿上身,玉香師姐的則由玉英準備,難道——”
或許是過於震驚,他沒有繼續說下去,目中透出驚駭,定定地看著秦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