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平旋睜開眼,看見的是自己床榻上掛著的青色紗幔,緩緩掃視到床邊——
太陰星君閉目側坐在床沿,覺察到平旋清醒後慢悠悠地張開眼,但是她並沒有看向平旋,平靜地直視向前說:“我以為你早放下了。當初你的事震動天界,我儘力保下你。你是這千萬年來昊乾劍難得承認的繼任者,淮壬和敖鐧也確實死有餘辜。可是聽說你那天的樣子......平旋,你要跟著炎朱走火入魔嗎?”
平旋一直側頭,聽到炎朱的名字才慌忙扭頭喚出昊乾劍。空懸的昊乾劍看起來沒有什麼異樣,可平旋向太陰星君求道:“星君,你幫我看看,炎朱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那天之後我喊她,她一直不出現,可是我感覺到她是在的。還是我......我出了問題。”
答案似乎已經出現。
“炎朱在這裡。”太陰星君說著伸手輕點來了點平旋的心口,看到她眉間的不解後,輕歎口氣,“她一直在護著你的靈台,若是沒有她,你當時就會失了神誌,走火入魔。”
平旋撫上自己的胸口,感受那一下又一下的平穩有力的跳動,仿佛是炎朱在安撫回應她。
“這次的事還好沒有鬨得很大,天界的諸位看在我的麵子上也不會過多追責你。一切到此為止,你去我那裡閉關靜心,放下過去的仇怨,留在天界和炎朱還有你的幾個仙友好好相伴。凡人成仙的機緣萬分難得,你從前也是,不,不提從前。平旋,我再說一次,忘掉前塵往事,在這天界好好生活。好嗎?”太陰星君語氣說著漸漸失去了原本的從容,一貫清冷的麵龐上細眉微蹙著掛上一縷愁思,柔水的雙目盈滿悲愁,薄唇輕抿,話說到最後幾乎是帶著懇求的情感。
當年的平旋答應了她,這次平旋卻一直低垂著頭,好半晌都沒有回應。等她抬起頭來已淚流滿麵,壓下喉頭的哽咽說:“星君,我放不下。我在做霧清山弟子的那些時光是我的全部!因為青堃舅舅不經意的特彆照顧,所有弟子們都孤立我。我想和他們一起修行,一起曆練!可是青堃舅舅閉關後那些弟子們徹底撕破了從前的和平假象。我第一次感受明明滿眼都是人,明明你一直在說話,明明你就站在離彆人不過一拳的距離,可誰也沒有理你。你是一團空氣,一縷孤魂。星君,霧清山很冷啊。還好,我還有娘親。可是我更喜歡糊塗時候的她,癡傻呆愣地笑看著我,拿臟兮兮的果子給我吃。但是......是我......是我毀了這一切......”
“平旋!”太陰星君發現平旋的樣子不對勁,雙眼迷離粗喘著氣,顯然是靈台不穩。太陰星君忙調整姿勢,她的法術屬性寒涼,正好壓製平旋此時火氣上頭的狀態。
帶著寒氣的靈力順著太陰星君的指尖流入平旋的心口,慢慢撫平了躁動。
“昊乾劍在火山岩漿裡淬煉萬年,和它綁定契約的人不可大悲大怒,不然就會被它的烈焰吞噬。平旋,這幾百年你都做得很好,為什麼如今......哎,你如果真的一意孤行去魔界殺了那魔龍,那我也不好保住你了。從前的那些老頑固們,都盯著你啊,讓他們抓到機會釘死了你,這天界的神仙你定是做不成了。”
平旋神誌恢複了清明,輕扯出一個笑說:“星君,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放下’這話我聽了數百遍,其中的好處、道理也聽過許多。我承認你們說的都對,可是那不是我要的,我修的是自在道,我要我內心的自在,我明白我的心,不抹消他們的一切痕跡我的道不會成。你們說那是執念也罷,認為那不是正道也好,我隻想做我想做的,做我認為對的。星君,如果我真的在我的道上迷失了,你拉不回我就把我當邪魔除了。我承擔自己選擇的一切後果。”
太陰星君張了張口,沒有說話。她知道自己勸不動平旋了,那個孩子就是這麼固執。
等太陰星君領著姮娥們離開後,平旋獨自發了很久的呆。突然一回神,喊道:“誰?”
門外的正糾結怎麼敲門的身影一抖,驚得轉身就要跑,才抬腳沒幾步就被平旋叫了進去。
“跑什麼,進來吧。”
那個淺紫色的影子佝僂著身慢慢挪了進去,是穀露。她怯懦又磕巴地開口說:“上……上仙莫……莫怪,您交代給我的事……我……我……我辦砸了!嗚嗚——”
終於繃不住壓力和委屈哭起來了。
穀露按平旋的吩咐壓著路遙遙到風雨樓,路上她沒少被路遙遙威逼利誘,她是想過跑了算了,可是每每有這個念頭就想起平旋痛打路遙遙的情景,‘兩害取其輕’還是得罪路遙遙吧。一路小心,快到天宮城的時候她緊繃的弦終於鬆了下來,就在她呼出那口氣的瞬間被路遙遙抓住機會用他的法寶偷襲成功。
路遙遙逃了。
平旋才穩下靈台不久聽著她的哭聲覺得頭疼,不由地大聲嗬止:“彆哭了!”
穀露一下收住了情緒。
“路遙遙他跑了早我知道了。”
穀露掛著哭紅的眼圈,雙手緊緊捂住自己的嘴點頭。
“聽說你受了傷,沒事吧?”
穀露仍捂著嘴,點點頭。
“知道他逃哪裡去了嗎?”
穀露已經收拾好了大半的情緒,用有些悶的聲音說:“還不知道,雨君說,忙過這段時間再找。”
“不用找了。風雨樓容不得他,天界也難容他了。他該是去魔界了,那裡什麼都收。”
穀露附和著應了一聲。
“你還有事?”平旋見穀露沉默著站在邊上好一會兒了,便問道。
穀露一抖隨後又討好地笑著說:“我還要謝謝上仙。雨君說風雨樓正缺乾事的,既然平旋上仙派我押解路遙遙,那想來我也是個信得過的,就留在風雨樓。現在我已有了仙職,多謝平旋上仙。”
其實並不是平旋的原因,穀露被路遙遙打暈讓他逃脫,這事明顯是沒辦好,可她沒躲沒逃,掉著眼淚報告了雨君,雖說有些嬌氣,但也算老實儘責。
平旋見她講到得了仙職破涕而笑的樣子,不禁問道:“你覺得在天界做神仙很快活嗎?”
“啊?”穀露覺得平旋問得奇怪,“快活啊,桃花源有繁花盛景,湘江渡有秀水青山,昆侖山有崇峰峻嶺這都是天界靈力潔淨滋養的好風光,哦哦,還有這天宮城是六界內最氣派最高貴的地方了。我以後在風雨樓就職,一扭頭就能看見無數氣派的殿堂樓閣,碰見有名望的上仙更是尋常了。哎,就剛才,我就見著一位上仙,那相貌儀態清冷出塵,飄帶蹁躚,身後隨侍的仙娥們也是個個容貌秀美,真是養眼啊。”還有一句話她沒說,她覺得平旋給她的感覺有點像那位上仙,穀露死死憋住心頭的那冒昧疑問。
平旋看著她講得眉飛色舞,淺淺笑了:“你有點像我一個朋友。”
“啊,誰啊?”穀露問完又忙捂住嘴。啊,聊上了頭,沒有尊稱一聲上仙。
“海棠。”
“哦,那真是小仙的榮幸。”穀露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但還是習慣性地客套起來。
平旋休息調養的幾日來了不少探望的,平旋隻見了那幾個。
金一舟帶著卜津提來一籃子芝草,讓平旋好好調養。他自己都沒放下怎麼有資格勸平旋。
千彩綾綾相勸平旋可支吾半天擠不出一句話,平旋無奈勾了勾她肩上的紅巧蛛,那紅巧蛛到時比主人直接,吐絲纏住平旋的手後又織出兩個字“彆去”。平旋伸出另一手,紅巧蛛輕巧地跳上去,她引著那紅巧蛛爬回千彩綾綾的袖裡後把那纏滿蛛絲的手抬起來說:“帶回來的餌食是它吃太多了,還是餌食本身不行,這顏色不對啊。”
“我的蛛爺爺啊,這五彩斑斕的黑怎麼給人界牽姻緣線,牽的還是姻緣嗎彆是仇怨了。我,我,我回千緣台了,等我料理好了,我再來。你等我,我好多好多話沒說的。”
“嗯。”
楚豐元似乎是很意外平旋還願意見他,她最不喜歡欺騙了。那天他被道星華纏住,後來真動了氣,打鬥起來,兩方都沒討得好。他今天來看平旋一是為自己的欺瞞道歉,二是勸平旋。他細細把危害都說了,沒有誰成仙三四百年就直麵自己的心魔。退一步說就算平旋打得過魔龍,就算她事後沒有崩潰癲狂,破壞商議大會在先,擅自屠殺魔龍,魔界龍族兩個勢力都不會放過她,在加上平旋在天界這幾百年處置的那些不安分的仙家和他們背後的靠山都等著抓住平旋的錯處,狠狠懲戒,最好剔除仙骨仙髓除名天界。
平旋苦笑著插嘴說:“討厭我的仙家比我想的要多,那些雜碎怎麼不舞到我麵前來。”
“也是有喜歡你的。千彩、金一舟、雨君、同光閣的大小仙侍們還有......”他不說了,故意乾咳幾下掩住微微發熱的頰邊。
平旋沒有覺察到他的異常,隻是坦然地說:“可是我討厭這天界的神仙們,當然你們是例外,那些仙家們自以為是天生高貴,看不起魔界人界妖靈界。我不知道如果沒有上任天帝的護法結界,人界的生靈是不是會早就淪為天界仙家們逗趣的玩物了。”
從前的平旋絕不會說這樣的話,楚豐元知道現在的平旋變回了當初剛到天界的樣子,說:“你鑽牛角尖了,冷靜點。”
“我知道,可是我不想壓製。你猜得到我接下來要怎麼做了,攔我嗎?”平旋握住了昊乾劍,等著和楚豐元痛快打一架!
楚豐元不想她在過招時太過激動而失了心神,也害怕再見她悲憤交加的臉,緊了緊袖裡的拳頭,道了歉。天界幾乎都知道,平旋這次不說真的殺不殺魔龍,隻要她去了,那幫伺機而動的仙家們就會集結起來言語討伐平旋。他暗自決定,這次不論後果如何他要保住平旋,為這天界留住這股執拗的正氣。離開平旋的住所,楚豐元就先去了風雨樓。
楚豐元走後,平旋靜坐著說:“你還偷聽多久。”
果然道星華顯身出來,帶著一貫的輕浮笑容。
平旋向來對他的這沒由來的笑感到不適,皺著眉頭問:“這兩天我仔細想了想是你和炎朱說了什麼,她那天之後再沒有回應我的召喚。”
道星華接過平旋給的昊乾劍,外觀看起來沒有異常,他運轉法力探查起來一邊又和平旋搭話說:“你想好了。”
“嗯。”
“那你和他們的告彆也太簡單了點。”道星華探查完,把劍交回給平旋,“昊乾劍靈沒什麼大事,她為了維係你的心神消耗太多。不願出來也是這個原因,她也明白自己現身出來會調動你體內的烈焰劍氣,現在不是她出現的時候。”
平旋沉默著摸上劍身,眼神愈發堅定清明。
“我陪你去吧,打魔龍的時候給你幫幫忙?”道星華湊近一步,擺了一下自己的法器,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拂塵的幾縷須絲撩到平旋的手指。
平旋收回手,蹙眉答道:“你又打什麼歪主意,彆來攪渾水。”
“哎呀,就是喜歡你,偏愛你。”
道星華不是第一次說這種話,隻是他那不著調的性子加上一雙桃花眼,笑著說出的話總讓聽者覺得像是玩笑或者嘲諷。
平旋也是這麼想,心下一轉,鬆了眉頭問:“你知道自己幾歲了嗎?”
“八千八百五十八歲,怎麼終於考慮我了。”
這麼明顯的反問,平旋不信道星華聽不出。好,他要裝糊塗,平旋接下了。“我勉強算上人界修仙的年歲也不到五百多歲,你太老了,老牛吃嫩草要惹人笑的哦。”
笑容在道星華臉上掛了幾千年,終於這一刻消失了,隻剩下——懷疑、驚訝、慌亂。
他這年歲在天界算是年輕的,而且修為法力越高壽命的上限也越高,算上到人界曆練、休養吐納靈氣、仙草丹藥等等,如果願意神仙的壽數綿長到沒有休止,幾千歲的差距不過是滄海一粟。很快他覺察到是平旋的玩笑,施施然地調轉話頭:“你不要我的身,那送你件禮物表表心意。”
“彆彆彆!”平旋真不擅長和他多對幾個回合。
“我告訴你魔龍的弱點,畢竟年紀大知道的也多。”他壞笑著朝明顯鬆動神經的平旋勾勾手,“你近點。”
......
第二天,天界炸開了鍋!
平旋果然走了,還那麼明目張膽。天宮城的中心空地上懸著一張法術控製的絹帛發著金紅的光十分顯眼,大大地寫著幾個字——
我不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