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動(1 / 1)

督察院糾察百官,肅爪紀綱,許承齡遵照聖意,於秋分時節抵達應天府行督察之責。

蕭彥追蹤了他許久,才終於尋到了下手的機會。

秋雨如注,雷聲如鼓,守兵們憊懶地躲在屋中避雨,隻時不時穿著蓑衣在衙門後院簡單巡視。

漆黑的夜色是最好的掩護,蕭彥幾個閃身輕鬆避開守兵,在尋到主屋之後,從懷中掏出匕首劃開窗戶紙,並借助屋內的燭火,探查情況。

屋內燭火明亮,一個身軀微胖的男子正圍著幾個大箱子來回踱步,他的神色如外麵的疾風驟雨般,十分焦躁不安。

這胖子並非督察院的許承齡,而是應天府的知府大人。

他麵前擺放的箱子中,裝的也不是什麼書籍卷軸,而是滿滿當當的金銀珠寶、玉石古玩,這些財物皆是他搜刮得來的民脂民膏,如今督察院的人來查,叫他藏無可藏。

“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知府大人慌亂捶手,全然失了理智。

當今聖上極其憎惡臣子貪汙,凡有查出者,必剝皮淩遲,滿門抄斬處置。

相比於無頭蒼蠅般的知府大人,跪在一旁的親信倒是冷靜些,“大人不必驚慌,小的聽聞督察院的許大人愛好收集古玩珍寶,我們不如搏上一搏,直接把這些箱子送到許大人處。一來可得個自首的名聲,爭取寬大處理;二來可探一探許大人的底細,萬一······”

後續的話不必言明,官場之人自然心領神會。

知府大人思忖片刻,決定忍痛割愛,走一遭險棋。

他對親信吩咐道:“待雨停後,把這些箱子悄悄送去景泰彆院,親自交給督察院的許大人,記住千萬不可被人看到。”

親信恭敬地回了句是,準備躬身退下。

見裡麵的人要出來,蕭彥立刻閃身跳上屋簷,避開守兵們的視線後,趁著夜色離開了知府衙門。

今夜的打探收獲不俗,原來,許承齡並不住在這裡,而是住在景泰彆院。

既然目標住所已明,那便意味著動手之日不遠了,蕭彥冷峻的臉上浮起一抹殺意。

大雨傾盆,殺意掩於蕭瑟的夜色之中,蕭彥默默抽出背後的墨色油紙傘,緩步行走在昏暗的街道上。

回到蕭府已是深夜,蕭彥將油紙傘隨手一放,褪去濕透的衣服倒塌入睡。

······

次日,來送早飯的侍從被扔在地上的油紙傘拌倒,咚的一聲,碗和托盤跌落下地。滾燙的粥水灑在侍從身上,燙得他不由痛呼出聲。

然而此時的侍從竟全然不管被燙傷的手,隻顧著把腰間的荷包摘下,極力將上麵的粥水擦拭乾淨。

待粥水拭去後,他方才小心翼翼地打開荷包,取出裡麵的符紙,見符紙已然濕透,隻輕輕一碰便裂了,不由心疼懊悔道:“完了,完了。”

蕭彥被外間的動靜吵醒,披上外袍,邁著步子從內室走了出來。

地上一片狼藉,侍從並未注意到蕭彥的動作,隻顧低著頭擦拭著符紙,神情極為惋惜。

蕭彥自然看到了那枚黃色的符紙,漫不經心地問道:“你手中拿著的是什麼?”

冷冽的聲音讓侍從立即回了神,他抬頭看到蕭彥,嚇得渾身一顫,連忙把符紙塞進懷裡,慌亂道:“沒,沒什麼,小的不小心摔了一跤,把早飯灑了,還請大公子恕罪。”

清晨天氣寒涼,可侍從卻緊張得額間冒出細汗。

不是因為打翻了粥水,而是因為他手中拿著的,正是從薑白芷那裡得來的驅鬼符,雖然隻是一枚小小的符紙,可大家心知肚明,這符紙要對付的正是蕭彥這個身懷不祥讖言的厲鬼。

蕭彥沉眉,黑色的眸子冷冷地盯著心虛到渾身顫抖的侍從,喝道:“拿出來。”

蕭彥氣勢淩厲,叫人不敢不從,侍從戰戰兢兢地從懷中拿出那張黃色的符紙,躬身遞了過去。

符紙已經撕裂,但還是可以清晰地看到上麵的字樣:誅邪祟,斬妖魔,佑平安。

很明顯,這是一張驅鬼符!

蕭彥墨色的眸子危險地眯起,身上的冷冽狠戾之氣叫人膽寒。

侍從跪在地上不停磕頭,磕磕巴巴求饒:“小的,小的無意冒犯大公子,求大公子饒了小的吧。”

蕭彥哼了一聲,撕碎符紙,大力扔在侍從的臉上,冷聲斥道:“滾!”

侍從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他的手被燙傷,所以直接跑來了歲安居。

翠平正在院子裡擺弄昨日被雨淋濕的草藥,侍從一進院子便先碰上翠平,翠平見他捂著手背模樣很是難受,便帶他進屋去見薑白芷。

“怎麼了?”薑白芷正在準備針灸器具,這是她每日幫蕭老太太理療前必做之事。

侍從朝薑白芷恭敬地行了個禮,自我介紹道:“小的叫丁貴,是大公子院裡伺候的,手方才被不小心燙傷了。”

說罷,他撩起袖子,露出被燙紅的手背和手腕。

薑白芷讓他坐下,仔細觀察他的傷處,見手背雖然紅腫,但並未破口,於是吩咐翠平:“端盆涼水來。”

翠平動作利落地端來一盆涼水,薑白芷對著丁貴道:“把手放進去消腫降溫,傷處並未破口滲血,稍後我給你開些燙傷膏,按時敷用即可。”

“多謝表小姐。”丁貴聽話地把手伸進盆裡,手背上的刺痛瞬間被涼水衝淡。

翠平上下打量著他,見他身上的粥水痕跡太過明顯,不由調侃道:“可是伺候主子分心,這才打落了熱粥?”

“嗯。”丁貴懊悔地點了點了頭,想到蕭彥,懊悔的神色又變為懼怕。

那驅鬼符乃出自薑白芷之手,不知可否再求得一張?

這般想著,丁貴試探地問道:“表小姐,金佛寺的驅鬼符還有嗎?我···我的那張符紙方才被大公子撕毀了。”

薑白芷驚詫,不可置信地看著丁貴,問道:“發生了何事?”

丁貴一五一十地交代了緣由,薑白芷聽後,沉吟了許久。

這驅鬼符本意是安撫府中眾人、消除讖言的,可依丁貴所言,蕭彥如此生氣,恐怕是誤會了她的初衷。

隨後,薑白芷重新給了丁貴一張驅鬼符,並囑咐他定時塗燙傷膏,丁貴謝過,領著東西離開。

丁貴走後,薑白芷按時去給蕭老太太把脈針灸,隻是今日的她格外心神不寧,施針時差點尋錯了穴位。

回到歲安居,薑白芷想了又想,決定還是要去尋蕭彥,與他解釋一番。

她從漆盒裡拿出一張全新的驅鬼符,裝進荷包裡,然後對院子裡擺弄草藥的翠平道:“我出去一趟,很快便回。”

翠平回了聲好,目送薑白芷走遠。

蕭彥住的地方在府邸的最西處,十分偏僻,薑白芷踏進院子裡的時候,率先看到的便是滿地的楓葉。

枯黃的楓葉安靜地落在地上,鋪滿一層,寂寥無聲,如此荒涼的院落,一如蕭彥在府中的待遇,人人畏懼而避之。

薑白芷避開落葉,踩在石板上,一步步走向敞開的屋門。

站在門口,她先是抬眼往屋裡探了探,並未看到人後,伸手在門上敲了敲,試探問道:“有人在嗎?”

沒有人回答,難道蕭彥出府去了?這般想著,薑白芷又往門上敲了敲,這次敲得更大聲,希望能引起屋內之人的注意。

然而隻顧著關注屋內情況的薑白芷,並未發現在她的身後,那顆高大的楓樹上,一個玄衣男子從樹下輕巧地落了下來。

其實從薑白芷靠近院子的時候,蕭彥就注意到她了,不過他此刻正在苦想著刺殺計劃,所以並不打算理會她。

隻是沒想到她徑直地往院子裡走來,還自顧自地敲門,帶著等不到回應就不走的態勢,叫他不得不出現。

蕭彥走到薑白芷的身後,聲音聽起來一如既往的淡漠,“你有何事?”

薑白芷被身後突然出現的聲音嚇了一跳,她轉過頭來驚訝地看著蕭彥,“你,你怎麼在這裡?”

滿地的落葉,他走路怎麼悄無聲息地?

蕭彥沉吟不語,他站在薑白芷麵前,麵無表情地垂眸看著她。

他長得很高,薑白芷隻到他的下頜處,他站直時能擋住她麵前全部的陽光,叫她整個人站在他的影子裡。

“尋我何事?”蕭彥再次問道。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被打擾的不耐煩,薑白芷想起自己來這裡的目的,十分有禮數地朝著蕭彥行了個萬福禮,“見過大公子。”

蕭彥不知道她要做什麼,隻意味不明地凝著她,氣勢冷峻。

薑白芷友好地笑了一下,表明來意,“我有些話想單獨與大公子說,可否進屋一敘?”

讖言之事,還是在私下說比較好。

蕭彥麵無表情地嗯了一聲,薑白芷便跟著他進了屋子。

屋裡十分簡潔樸素,除了幾件必要的家具外,像沒有人住一般,毫無生氣。

蕭家乃商賈之家,富甲一方,可如今卻因為莫須有的讖言,這般苛責待人,薑白芷不免暗自唏噓。

兩人坐下,蕭彥直勾勾地看著對麵的薑白芷,“說吧,尋我何事?”

他的目光過於直白冷冽,叫薑白芷有些緊張,她想喝水,可桌上什麼都沒有,連個茶壺的影子都未見到。

薑白芷咽了口水,忍住渴意,手在桌子底下抓住衣擺的邊緣,給自己打氣。

“我,我來是想與你說一下讖言之事。”

讖言一事有如禁忌,一下便觸到了蕭彥的逆鱗,他目光頓時狠厲了起來,猛地盯住薑白芷,“你到底想說什麼?”

薑白芷見他渾身戾氣,連忙揮手,急切解釋道:“我並無惡意,隻是今日丁貴被粥水燙傷,來歲安居診治的時候,說你已經知道驅鬼符之事了。這符是我給丁貴的,我怕你誤會,所以特意來與你解釋。”

驅鬼符原來是她給的!

蕭彥身上的戾氣更甚,他站了起來,走近她,逼問道:“我誤會什麼?你又想要做什麼?”

嘲弄他?諷刺他?還是故意來這裡折辱他?

冷冽的氣息從他身上強勢襲來,巨大壓迫感讓薑白芷也不由站了起來,磕磕絆絆地說道:“你,你聽我說,我絕無惡意。”

蕭彥危險地眯起了眼睛,凝著她,逐步逼近。

他的氣場過於強大,薑白芷一步步後退,再次解釋道:“我並非要詆毀中傷你,驅鬼符隻是想讓眾人不再畏懼厲鬼,也不再把傷病的緣由加諸在你身上。請你相信我,我真的沒有惡意,我隻是想讓讖言早日消弭,莫讓恐慌之氣在府中蔓延。”

等這句話說完,薑白芷已經被蕭彥逼退到了角落,整個後背抵著牆,因為緊張,她緊緊地閉著眼睛,不敢直視麵前之人。

她說得甚是慷慨激昂,蕭彥伸手撐在牆壁上,困著她,視線在她有些發白的小臉上來回打量,聲音不再冷硬,而是透著淡淡的疑惑,難以理解道:“我為何要相信你?”

自小便被至親之人拋棄的小孩,長大後是不可能輕易卸下心防的。

薑白芷身為醫者,自小便看透了人世間中的各種悲歡離合、生離死彆,如果世上真的有厲鬼轉世,那也一定與普通百姓無關,因為最先被附身殺死的一定是惡貫滿盈的匪徒賊寇,或是喪儘天良的貪官汙吏。

更何況當時的蕭彥隻不過是個幾歲的幼兒,如何承受得起這般不祥讖言。

想到這些,薑白芷睜開眼睛,仰著頭望著蕭彥,目光如星辰般璀璨透亮,語氣堅定道:“我不相信怪力亂神,更不相信你是厲鬼轉世,我隻是在做我認為正確之事。”

屋內裡的光線並不明亮,薑白芷仍被蕭彥困在小小的角落裡,即便如此,蕭彥還是被她眼中的光亮所震撼,他從未被這樣溫柔而堅定的目光注視過。

他六歲被拐,一路流離失所,後來幸運地遇到了師傅,並從師傅那裡習得一身功夫,隻是師傅待他嚴厲,習武的過程吃儘了苦頭。

可無論如何,師傅栽培了他,為了報答師傅的恩情,他領下刺殺任務,甚至願意回到蕭家,借由蕭家大公子的身份隱藏真實的目的。

其實,他根本不在意這個勞模子讖言,也不在意蕭家人,甚至不在意旁人的誹謗流言,他隻想快速完成任務,回門派向師傅複命。

可眼前的姑娘,此刻真誠地告訴他,他不是厲鬼轉世,那個讖言不過是胡亂之言。

蕭彥一瞬不順地凝著薑白芷精致柔美的眉眼,久久不能言語,內心深處隱隱有不可言狀的情緒湧動。

薑白芷把想法說清楚之後,大感暢快,她從腰間解下荷包,遞給蕭彥,“這裡麵裝著一張新的驅鬼符,若是真的有厲鬼附身,此符可佑你。”

蕭彥往後退開,伸手接過荷包,聲音低啞:“多謝。”

“不客氣。”薑白芷朝著他溫暖一笑,而後提裙翩然離去。

她身後的發帶隨風揚起,路過院子時帶起地麵的楓葉,場景美好得叫人移不開眼睛。

荷包柔軟,帶著所贈之人的氣息,蕭彥將它緊緊握在手心,直到那個纖細的身影消失在視線儘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