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和驢(1 / 1)

俗宴 美麗的晴話 4895 字 2個月前

盛懷海歪歪扭扭的縮在牆角,呆愣愣的望著飛鳥,繼續捏癟花生吃。

清影隨風飄了,沉沉的心灰凝的更厚,段明華艱難的,一瘸一拐,又沒那麼多知覺的上了台階,入了臥室,沾了平平展展的冷床,病歪歪的橫躺著。

曬了半天的光,白曬了,都跟她悶在棺材蓋般的床鋪上,等死吧。

腦中飛花亂竄,亂水蕩漾,邪音層起。段明華感覺著,半夢半醒的編織著涼夢。夢也含著倦氣。

一盞青燈開著,上照諸天,下照地獄。無遮無掩,真亮堂,照的她的以前像落了厚塵的前塵夢,無始無明,無所來去。

盛懷海說得對,她死不了,這光還缺那一點亮,不夠毒她去無明深淵。

藏淵是牢籠,盛懷海知道,他建的他當然知道了。

專門鎖段明華的?不全是。

藏淵是他給自己建造的避風港。起初沒想鎖她,今兒鎖了她,他才發覺能一物兩用。鎖她,非是拿捏她,而是救護她,是在對她儘責。

她真不識好歹。

不怨他沒坦誠相待。

跟她好生待不了,她是冤家,這輩子就這樣了。

他不知道段明華想出去,她沒給講,他不是她的知心人,哪能知道?

她擺臉子、耍脾氣、挑事端、不服氣,他也沒察覺,因為他不了解段明華。

從最初接觸的粗淺記憶來判定,她就是這麼難伺候的大小姐。

若是他覺悟段明華想出去,那才不會放她出去呢。都是自家人,她憑什麼慪氣不給他說?

她不說,他權當做不知道,他才不要熱臉去貼冷屁股。她難受她活該。

阿嬤看不了小兩口吵架,催盛懷海:“你治治她。”

“讓她再熬一會。”盛懷海任性的賭氣說。

阿嬤犯了難,“你不心疼?我要疼壞了。”

“我事多著呢,沒功夫心疼她。”盛懷海翻著長袖子,一會卷上去,一會翻下去,忙的不可開交。

阿嬤又勸:“那你心疼心疼我,治好她吧。我熬不下去了。”

盛懷海不吭聲了,也不動,像顆緩慢生長的老疙瘩菜,誰都不想搭理。

阿嬤見他態度鬆點了,又加把力,推了他兩下,“快去。快去。”

盛懷海去了,推開東屋的門,鞋後跟輕輕關上門,卷起軟簾,下到無邊的地下窟宅。

沒點燈,亮著一對大眼,於黑漆漆的方寸間摸索片刻,找出了他要的東西。

他磨磨蹭蹭的出來了,手捧一尊蒙了紅網紗的木像,去到段明華臥著的床邊。

揭開紅布,露出木像全貌。這是尊尺郭的木雕像,約三十公分,挺著大肚子,頭頂雄雞,赤蛇繞額,披著鑲滿仙珠的黃袍子,威風凜凜,不可侵犯。

尺郭專以惡鬼為飯,能吃,朝吞三千,暮吞三百。小像借了點毛毛力,吞半顆雞蛋應不難。

“我冷。”段明華癡癡的念了句,流落滴積了許久已然涼透的冰淚。

盛懷海聽著了,也聽到了她的心音——震動的生猛,一定是想跳出來,跟著病怏怏的女主人一塊罵他。

他在東邊站定,矮了些的方藤椅上墊兩本六角圖書,尺郭木像穩當的居於書正中。木像身後點了支降真香線香,燃出曼妙的長蛇形。

心與心對陣,他的心有點躁,他便也著了點急,本來三心二意的慢擺置,這下終於出現救人命般的迅速了。

等降真香線香掉了一顆燒焦的頭,段明華的唇峰冒出黑氣,連成一條虛實不明的線,源源不斷的朝尺郭口裡進。

尺郭木像的頭抖動,像饞肉的小人般,吸納的更狂。

黑氣越發稀少。一等全被尺郭吃儘了,段明華朦朦的睜了滿是鹹淚的眼,而尺郭木像化成一抔粉細的黃土。

“沒事了不?”盛懷海蹲在藤椅前,低著頭亂瞅,故意不去看段明華。兩根手指捏著黃土,一點點的放於黃紙上。

段明華比他還倔,側著涼出冷汗的單薄身子,淡淡的躲著人和燈,眯縫著眼說:“你不用管也沒事。”

盛懷海氣得把捏在黃紙上的黃土,全抖了出去,頭也不回的走了。

*

晚間飯點,段明華靠著軟椅子虛弱的懶坐著,隻要了一碗粥。

新大米熬的,白粥,似上千層水皮子疊在一塊的乳白糕,又似渾然天成的蜜蠟,純純的,平實質樸,散著古味柔氣。

段明華定了半天,涼了,長了一層皺巴巴的白皮子,她開始吃。

阿嬤吃了兩口新米,夾著一筷子的青占魚肉,說:“新米做的飯真不錯,牙齒都要彈掉了。”

阿公難得回了她的玩笑話,嗬嗬笑著,嘴巴長大,黑洞洞的,缺了一大截舌頭。

段明華這才清楚,為何她沒聽過阿公說一句話。

阿嬤和阿公,比段明華和盛懷海更不合氣,倆老人一見對方,麵都耷拉著,心都冒仇氣。

然而,相處了大半輩子,阿嬤和阿公總得積攢點順心的相處。

的確有,兩項:一是上桌,阿公要吃飯,阿嬤也要吃飯。

桌上倆人像那麼一回事,但口味一南一北,分出差彆。阿公嗜甜,吃米飯都要放幾勺子白砂糖。阿嬤怕甜,聞著糖味兒,得側身躲著;

二是散步,偶爾傍晚,阿嬤和阿公會沉默著散步,不是因為情誼深,而是不給盛懷海添麻煩。外頭荒僻,沒有人陪著,一位老人家摔倒起不來了,可就難找了。

紅日又豔又濃,天地萬物都被攪進了這鍋紅湯裡。人沒有人形,像是厚重的影子。

一個人不再是那麼的獨,虛虛散散的,一團氣,太淡了,好似兩人的形影能撞到一塊去。

盛懷海的體型優美、勻稱,紅光下的他真是頂格的俊氣,仙飄飄,如夢似煙,攝人心魄。

段明華癡迷迷的想著,她若是有支後羿神箭,定會錯認盛懷海為金烏,痛快的將他一箭斃命。

“你是哪裡人?”段明華開口問。

她不是忽然興起的,這是長期盤踞在她心間的疑問,是她從盛懷海五湖四海都有的菜品中尋出的。

盛懷海沒有吭聲。

段明華捯口氣兒,提高音量,再次問:“你是哪裡人?”

她的腮部含著紅,氣洶洶的,像頂撞人的孩子。

盛懷海慣會被段明華影響的,他也變成個孩子,不耐煩道:“東邊,東方的。”

“誰不是東方的?糊弄人呢。”段明華撂了筷子。

盛懷海沉沉的眨了下眼,轉頭對阿公阿嬤說:“我有些話要對她說,去門底下坐會兒吧。”

阿嬤和阿公是一對聽話的老人,清去桌前的垃圾,一前一後離開。

盛懷海沒問她,而是先把掉地的筷子撿起來,擦擦沾到的幾粒灰塵,再擱在桌子上。

段明華率先問:“你要說什麼?”

盛懷海盯著細細尖尖的筷子頭,舊事重提說:“藏淵沒靈,你咋折騰都白費。”

段明華判定道:“你想毀了我。”

盛懷海任著性子,把更舊事的重提,說:“許久之前的盛懷海,才是因為你毀了。”

這事屬實不夠深刻,盛懷海都說不清是幾年前,他隻含糊記得有些年歲了。他惦念至此,還真是讓他摸不著頭腦。

那是八年前,段明華比盛懷海記得清楚。

盛懷海被奶奶請到家裡,當她的幫手。

他特土,穿得奇怪,提著一盒子自製的點心,一來送她俗不可耐的金表,像是民國時期的少爺。

她瞧不起他,想歪點子趕走他。

家宴時,她撒了謊,說盛懷海半夜偷來她房,要親她。

奶奶沒吭聲,諸多長輩在奶奶的默許和她的挑撥下,紛紛指責盛懷海。

而盛懷海倒是瀟灑,少年氣性足的很,登時起了身,她以為他要說什麼,沒想到他什麼都不解釋離開了。

他走的這麼決然、那麼快、那麼自然,她連金表都沒得及還給他。

“毀了好啊,跟我一樣,做廢物。”段明華鄙夷地說。

單從她對待盛懷海的態度來看,她從來沒有長大過,一直都是不通情達理的。

盛懷海按下筷子,黑發輕舞著,張口罵:“孽……”

“孽畜?嗬,你配罵我嗎?”段明華斜睨著他,腮上似笑不笑的。

“孽緣!”盛懷海摔門而出。

門被黑和光各掩了一半,扭扭捏捏的慢關著,跟舍不得他走似的。

段明華眺著黑透的窗外,一股虛弱的悲傷襲擊了她。

太虛弱了,一口氣吊著的老人似的,更沉重的悲傷孕育不了,光明的喜悅也無法增生。

屋內是熱,外麵也是冷。窗邊有個縫,白霧像瀑布呼呼垂下,手一扇風,就打起來卷兒。

段明華煩的燒心灼胃。

溫了一壺苦蕎茶,她拿了一本書,看到了晚。

怎麼看的?她把出現盛懷海這三個字之一的頁麵都折上,然後一把火燒了,痛快的鼓掌大笑,像燒死了盛懷海一樣。

阿嬤怪異的問:“中元節都過去了,怎麼還燒紙?”

“中元節是燒給死人的,今日是燒給活人的。”她憤怒,她要火。她的日柱天乾五行屬火,盛懷海是水,專門克她的。她要把盛懷海燒死。

這事做的不太吉利,但阿嬤沒什麼怪罪。

阿嬤把段明華當家裡人了,反而勸慰道:“你彆恨他。他年紀不大,做事都莽莽的。”

趨光的大蛾子飛繞電燈泡,煽動翅膀的嗡嗡聲,吵的她沒那麼集中於盛懷海,她便說起了家常話:“這家的夫與妻真奇怪,一吵架,都是男的離家出走。”

阿嬤枯絀著臉,一下子比段明華老了四五百年,說:“懷海是,你阿公不是。你阿公是被我和懷海趕走的。老頭子,忒煩人了。”

“阿寶娘送來的雞蛋,怎麼會是毒藥?”

“我不知道,藏淵的事懷海都知道,他說是,那就是。”

阿嬤的話似是在說盛懷海是藏淵說一不二的大家長,他個笨小子,怎麼令人信服的?

段明華來了點興致,問:“阿嬤,盛懷海一直在藏淵嗎?”

這話似是一句咒語,問到阿嬤心坎裡了,阿嬤一震,失魂落魄的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醒來,就跟他在這兒了。”

阿嬤飄似的,遠了段明華。

段明華還是那麼孤零零的。繞著燈飛轉的大蛾子更鬨騰了。

啪。段明華把它拍死。

盛懷海一夜未歸。

段明華一夜未眠。

第二天清早,盛懷海回來了,買了一頭驢,不會吭氣的大腳老倔驢,拴在院子裡。

之後的每次趕集,段明華都騎著它。

盛懷海撕開屋內的暖意,帶著一夜的寒涼,跳到床上,故意顯擺似的,嘴角勾著傲氣和不服氣,推了推她,對她指那頭驢。

“驢。”

段明華無話可說。

盛懷海要摟著段明華睡會兒,彎著身一眨眼,驚奇的見著她發間藏著的春仔花。

紅豔豔的花色,與網狀的黑發糾纏不清,降頭的術法似的,把他勾的不明所以。

他難過又高興,癡愣了幾秒鐘,伸出一根手指,貼著她溫美的白脖頸,梳理著柔柔的烏發,單純的摘下這朵春仔花。

這奇怪,明明是他送給她的花,這會兒他取,怎麼好似是她送給他的?

收到禮物的人總是欣喜,盛懷海這類腦子不愛轉的人,更是如此。

他用難說的喜悅,抹去了心中的忿忿不平,舍去對她的刁難埋怨。

他弓著身抱她,主動示弱說:“你喜歡這花,我再給你買幾對,換著花樣戴。絹花,亮珠子的也好看,都買。”

“嗯。”

段明華在心內冷笑,摟住他的脖子,把他往胸前帶,埋怨又得意的咬了他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