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念(1 / 1)

俗宴 美麗的晴話 6020 字 2個月前

今天和昨天的天,跟她剛來時的天一樣舊。

她不應該怨天,她也沒比剛來時新多少。

吃罷了早飯,段明華洗了頭,坐在露台吹乾。

她剪著被水潤透的長指甲,一段連一段的碎指甲片掉在她的鞋邊。

她小時候,以為段是斷,每次說自個兒的段,都發出斷的象聲詞:砰明華、劈明華、啪明華……千奇百怪,各有不同,想著她跟孫悟空一樣,能散出去七十二個分身。

之後,她認得了她的段,失落的想著好幾年的斷明華分身,都白弄了。

剪好了,她故意為難著自個兒,毛毛刺刺的指刃,搔了搔棕灰色的呢子褲。刺撓抓心,令她冒起一層雞皮疙瘩。

盛懷海沒出去,他窩在堂屋,捧著一本繁體的《虯髯客傳》,一邊看,一邊念,還一邊磕著榧子。誰家的小太爺都沒他這麼得勁兒。

他吵得很。他發出的所有聲音,都進了段明華的耳朵裡。

她挨不住,等頭發吹的半乾不乾,再去找了女孩。

彆地方的路是越走越好走,藏淵的路是越走越難走。她的心被養胖了,已然習慣窩在盛懷海家當米蟲,老掛心的想盛懷海家裡的事。

秋天的小路陰險,土乾乾的,三步一塊碎石子,五步一塊凸草甸,把她個瘸子絆的要成蚱蜢。

隔了有三周了,段明華第二次來到女孩的家。

女孩和傻子在門院外,呦吼呦吼的大叫著,瘋瘋癲癲的玩著羊拐。

女孩望見段明華,把大呼小叫的傻子推回門檻,小學生親近朋友那般,遞給段明華一對塗了藍白色的羊拐骨,“你玩。”

拐杖搗了兩下地,段明華說:“我不是來尋新玩意的,我是來為上次的事。”

“玩去吧!”女孩利索的揮手,將一對羊拐拋給了傻子,叮囑傻子在她回來之前數好有多少對羊拐,她領著段明華,去找彩紮師傅。

女孩喊停了輛車,司機熟悉藏淵,不吭氣的掃了眼神情懨懨段明華,不太好意思的擺擺手。

“拉不了。”

“到虹州。”

女孩喊了一聲,段明華點點頭,司機才讓兩人上車。

彩紮師傅姓趙,都喊他趙叔。

他的紙紮鋪子像藏在焚帛爐裡的灰煙,在一間篷布店裡幽幽避世。

撩開軍綠色的篷布,在刺激的氣味裡鑽了一圈,來到一處窄小的關口,然後是院子;過了院子後又是一間房,掛著的竹木簾子印著“樂土”二字,貌似來到了老派的辦事處,這就到了。

樂土紙紮鋪亮且靜,四麵落白,平整光潔,跟進了觀音菩薩的玉淨瓶裡似的。

貼著牆根,砌著紅磚台。台子上整齊碼著黑木框《狐狸緣》的紗閣戲人閣。

中央置著五排的鬆木長桌,擱著一堆珠璣粉黛的女娘子,夾雜擺放著祭祀供佛用的紙紮品,金燦燦的,為簡室增了許多光。

趙師傅在凸窗前頭的一張窄桌前坐著,膝蓋處臥著那隻在女孩家裡見過的大貓。他聞著茶水香氣,跟一位留著小胡子的青年聊著。

“趙阿叔。”女孩親熱的招呼了聲。

“轉轉啊。”趙師傅朝女孩點點頭,先讓她和段明華隨便看看。

他轉頭又跟青年嘮嗑,“我老大哥家的小侄女,預產期過了兩周,生不下來孩子,她姐姐給她送了一碗牛筋麵,當天就生了。”

青年有些作難,說:“能送彆的不?牛筋麵孩子不好聽。”

“你送大糞都沒人管你,就看你家的孕婦吃不吃了。”趙師傅的拇指閒不住,老在食指上亂圈畫,似是在對整整齊齊瞧他的女紙人們打特殊的手語。

“嘿嘿,那我就送那個花花菜。花花孩子,美又棒!”青年解決了一處難題,一隻眼笑了,可另一隻眼愁著,又問:“什麼時間生好?上午下午還是中午?中午是不是更好?人更中?”

女孩摸了摸紙紮的女人,說:“我聽過個故事,說的是一家少爺和仆人,少爺是雞咯咯叫生的,算命的說會大富大貴;仆人是雞哏叫生的,算命的說會窮困潦倒。”

青年眼巴巴的問:“結果呢?”

女孩冷冷一笑,碾在指腹一縷紙渣子,道:“既然是故事,結果自然是截然相反了,少爺好吃懶做,仆人勤勞肯乾,最後少爺被餓死,仆人做了大官。”

一坐之間,青年離開了。女孩吹了聲口哨,貓兒舔舔肉墊墊,也識趣兒的離開了趙師傅。

靠東的天花板懸掛一個圓木簍子,放著一尊盤坐在蓮花台的紙鉸人。底部是紙折的波濤,另支著兩頂大紅羅傘,分彆寫著“山海”和“召喚”兩個大字。

木簍子內是清淨的,隻是一些難清理的細節處蒙塵了。

段明華確定有些年頭了。

紙人有三十多公分,套著銀藍色的袍子,膚色蠟白,唇色藍似琉璃彩。脊背拖著一條及腰的黑辮子,辮梢塗成了血紅色。

有骨有肉,有精有神,擁有泥一般的靈魂。表情奇特,不能說是笑,也不能說是不笑。

女孩輕聲問:“好看?”

段明華點點頭,眉尖攢出點笑,動動一根蔥白的細指,把小紙人戳的東倒西歪。

“怎麼像盛懷海?”

“照著他做的,不像他,那我是沒手藝!”趙師傅聲如雷震喊完,拿出一對新杯子,倒滿茶水,請段明華和女孩就坐。

段明華問:“為什麼照著他做?”

“拜啊。”趙師傅說,“醒著的,睡著的,動著的,靜著的,隻要在這住著,都得拜他。”

“盛懷海帶來的一片豐饒的海,那海裡……有龍,有江河湖海,什麼都有。”女孩咯咯笑著,從寫著“敬惜字紙”的紙簍子裡,拿起一件紙做的撥浪鼓轉著玩。

“對頭!”

挨著虹州的那片海,北邊的,名叫藏海。

那麼大的海,像是藏淵的附屬。

那麼大的藏淵山,也像是盛懷海一個人的附屬。

泡的是碧螺春,溫溫的茶,又香又清又潤。植物死亡的這股味,跟它們活著時候的味沒什麼區彆,都是無窮的吸引人。

段明華抿了口悠然的香韻,荒唐的想著要不是她跟盛懷海離得近,估計她也會拜一拜他。

“像我的也有呢,在那。”女孩俏皮的指了指一位抱著兔子玩的女娘子。

段明華端詳紙人,又端詳女孩,秀氣的笑著說:“不太像啊。她是方下巴,你是尖下巴。”

女孩嘟起臉,扮了個鬼臉,“我是說我像兔子。”

趙師傅樂得哈哈大笑。

“有件事想求趙阿叔……”女孩借著氣氛,把借龍船越海逃生的事說了,甜淨俏麗的笑,“趙阿叔,將我與段明華畫上白麵,混在紙人中即可。”

“你們倆沒彆的玩的,找老趙我取樂來啦?”趙師傅從桌下的隔洞裡,舉起一塊紙紮的磚頭,“快走。我拿磚頭拍你倆。紙紮的磚頭打人一樣疼!”

女孩連哄帶笑道:“好啦好啦,誰不挨你趙阿叔的一磚頭,那就不叫自家人。”

“你跟我是自家人。哼!”趙師傅用紙磚頭拍上女孩的背,噗的一聲,跟響炮似的,紙磚頭癟了。

他壓低聲音道:“那我勸你一句,她的事你少管。”

“不成的,快要飄雨了,我不能讓她淋壞了。”女孩頑皮的一眨眼,換了彆的事說,“趙阿叔,送我兩把傘吧。”

“這行。”

趙師傅領著兩人出了紙紮屋,來到篷布店,拿出兩把繪著彩畫的傘,未與段明華對上一眼,全交給了女孩。

出了篷布店,女孩抬頭一望陰慘的低天,遞給段明華一把傘。

段明華拒絕道:“不能要。會讓盛懷海看到。”

女孩聞言一笑,頗熟稔道:“他沒那麼多的心眼。”

段明華笑吟吟問:“你比我還了解他嗎?”

女孩斂了笑,又苦又酸道:“嗬嗬,要是他真有心眼,你早被他治的服服帖帖的了。”

段明華拿走了傘。她感覺厭煩,進而泄氣,說:“就當沒這回事吧,我的事我自己處置。”

女孩勸慰道:“趙阿叔是好說話的人。他這次不同意,難保他下一次不同意。還有兩三個月,天天煩他,不信他不同意。事事事事是,事說多了,就成是了。”

段明華喪氣的淡淡道:“反之亦然。”

女孩刻意又看段明華的瘸腿,好通融道:“這樣吧,餘下的事交給我,你不用來了。等趙阿叔同意了,我通知你。”

“隨你。事成了,你就是我的恩人。”段明華客氣的低了低雪白的脖子。

女孩轉了轉眼珠,用話拉住她要走的步子,再說:“最好使的法子是你去問盛懷海。他同意,你當得輕鬆;他不同意,我料他猜不中咱們的法子。對趙阿叔叔這邊,也有個交代。長輩都認理,男人都愛當英雄,咱能給趙阿叔一個救你出苦海的由頭。”

段明華和女孩分開了。

她在灰屋與灰屋夾著的緩緩盤道之間,遊營撞屍的亂逛。

雲層如乞丐的被褥,又厚又臟。風似抖落的虱子,掃著頭跳啊跳,跳進領口袖口摸不著,光能感覺秋涼意。

走到影魚橋麵,段明華疲倦的駐足,望著魚兒密集的跳出水麵呼吸,她也隱約喘不了氣。

雨水撲通撲通的落下了。南望藏淵山,杳杳不見明。路太遠,雨太涼,她不想走了。

這是藏淵之秋的第五場大雨。她有閒情數了。十場秋雨要穿棉,她不期望等到那個時候。

磨磨唧唧的,還是蹭下了影魚橋,瘸著的腿蹬在石頭階上歇歇,她見著了立在牆根的盛懷海。

他不是在吃癟花生的,他是來接她,抱著兩把無奈的傘。

他的眼神似是望她很久了,在雨沒來時就望著她了,黑沉沉的,臨著居上的寒意,無邊蔓延。

他的唇邊搭拉著半根煙卷,被雨打的軟塌塌的,仍冒著煙氣。

他穿著件窄領寬袖的大褂子,套著寬直筒褲,長頭發披散著,腰掛的金鈴鐺水水的流著金蜜。

真有夫妻樣,他也沒打傘,哪哪都被淋的濕透透的,比卷煙還冷。

見到雨裡的盛懷海,段明華才意識到,趙師傅的紙人紮的比她以為的還要像。

不,顛倒了個兒,應該是盛懷海是照著那個紙人生的。靜美,華貴,年輕的一尊神像。人哪有能生成他這等模樣的。

她又看,跟紙人對比著看他,突然覺得,他還沒那個紙人有活人氣。

等他近前,段明華微不可尋的側了側身,不敢與他越淋越濕的雙瞳對視,也怕撞上他在雨幕中鋪開的體溫。

她每時見他,都像初次見他,一眼看的快而精細,琢磨著什麼,又羞於不敢多看什麼。

她可能是害羞,但不是女兒情態的害羞,更可能是麵對勝她一籌敵人的羞愧。

“怕正麵對我?”他是問罪的態度,頗為冷淡。

猜不透他問的是哪方麵的罪。

段明華抓緊傘柄,藏下驚慌,悶悶的說:“山風傷我……我避一避。”

他伸出手,拂去她潤白的下巴凝落的水珠,說:“你主貴,風賴著你吹。”

段明華避著他的眼,道:“比不得討厭的人愛惹我。”

“你在說我嘍。”

“你愛當討厭的人嘛。”

他把傘撂她懷裡,雙手抱起她,略略翹起嘴唇,低聲道:“再當討厭的人了。”

“你一直都是。”段明華抱緊他。

順著彎彎的雨路,他帶她回藏淵。

一個人不想打傘,兩個人她倒想打傘了。

想法就同在這秋天還不知意,而往她心裡猛紮根的草,於是她打起了傘。冷的手臂晃悠,凍的骨節發酸,但她仍想打著。

她逐漸吸著土地散發出粉狀土腥氣,心口有點堵得慌。

忽而,她勾著盛懷海的脖子,梗著力向上,用上吊的姿勢,唇瓣啄走盛懷海下巴的一滴汗。

她想他們都如這滴汗一樣簡單,那就好了。

浮雲千載間,於此一處靜。

盛懷海的心鮮活了一瞬,即使他不知道是為什麼:不知道段明華為什麼親他,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對段明華的親感冒。

盛懷海第一次見段明華,是有些自卑的。

他的手掌粗糙,布滿了繭子。他的衣服嶄新,掛著串串新珠子,但太敷衍。他還戴著一頂烏龜老殼似的破舊帽子。

一個人指著他臉上大顆晶瑩的汗珠子,喪聲歪氣的說:“哇,頭一回看見有人的汗珠子能流這麼大顆的。”

這些富貴的人不流汗,家裡有空調,出門車裡有空調,不見陽光,不沾暑氣,不氣瑣碎事,不染醃臢氣。

要流,也是在健身房這種專門流汗的地方流。多數時候,汗是悶著流的,要一點一點地潤出來的,從來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大顆大顆灑出來的。

盛懷海的心境頓時開朗,散去了所有的自卑。他不是土包子,這群人才是真奇怪,居然會對流汗這種小事大驚小怪。

段明華覷著他,多盯了會兒那滴汗,莫名覺得那真是一顆飽滿明亮的汗珠子啊。它是有生命活力的,它是噴薄而出的,賽過庸俗的珍寶金銀。

他有奪目的生命力。

但她聽到周圍人不屑的議論後,她也習慣性地改變了想法,就同她把她的斷改成了段,那麼的本該如此,順順當當。

她想盛懷海真是沒有教養,居然隨便的流汗。好不文明的習慣!好邋遢的人!

她那個時候真是病得不輕。

過往之念,實在是不能如枯萎的草木,被歲歲年年掩埋住了。

段明華哭了,為過去的盛懷海哭。

她把病傳染給他了。

她哭的好孤獨,因為隻有她一個人會為此哭。

好似她成了比盛懷海自己還了解他的人。心緒如針線,把過去的盛懷海縫在現今的盛懷海身上——變化頗大,太不像樣。

她哭的懵了,覺得他可憐,比她還可憐。

她揪著他熱騰騰的胸口,盯著被血洇濕的褲管,醉夢般道:“你比我病的還厲害。”

雨滴打傘如珠落,心跳敲身似密鑼,盛懷海沒聽到她說的什麼。

他如同一個偉岸的僵屍,被段明華牽引著,能走到雨停,能走到雨落,能走到天荒地老去。

段明華昂著冰涼的白脖子,丟魂失魄的望到了盛懷海的家。

她忽然很怕進入那座五光十色如盤絲洞的屋子。進入其中的她和盛懷海,比之現在,更加無生命氣。

“彆走了。”她細如蚊呐的喊,垂頭喪氣快丟了魂。

盛懷海仍然沒有聽到,也沒有低頭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