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明華跟小不點說話的事,好像藏淵裡一則爆炸性的新聞,轟轟隆隆的傳到每個人的耳朵眼裡。
經此一動,她像成了沒什麼架子的名人,鄰居逐漸跟她搭話。
她本不是尖酸刻薄的人,於是有來有回的談了很多閒話。
她聞聽了很多的消息,了解到她不是那麼絕望的。有一件喜事,虹州準備修路,路線圖都出來了,就差籌款。
路!能帶她走出去的路!她期待著。
然而,說著說著,有三四天吧,突然說沒影兒了。
一問大家,都說沒這件事了,仿佛是一場集體對她的騙局。
她的一顆心飛得高高的,這下摔得碎碎的了。
五六點鐘,段明華躺在暖融融的露台,曬著溫溫淺淺的太陽。
家裡就她一個,大了不少,好似這家是她的,這片陽光,也是她一個人的。
盛懷海一早去了淺灘趕海挖蛤蜊。他的打扮破舊。對他這等年紀的青年來說,著實不修邊幅。
他穿著準備丟掉的長衣長褲,水藍色的漁網一樣。褲腿卷到膝蓋,套著一雙黑白條紋的膠桶鞋,戴著黃燦燦的草編帽,拿著雙麵鋤頭和塑料紅水桶。
段明華一眼都不想看他,孬樣子,醜死了。她偏偏看了他好幾眼,在心內嫌棄的從頭挑剔到腳,又從腳挑剔到頭。
有諸多侮辱人的話可說,可一見盛懷海那雙黑明明的眼,她連一根軟刺都放不出去。
阿嬤閒著的,原先她在堂屋繚衣服,時而跟段明華搭搭話,聽到門街口喊新米的,便放下手中的活計,拖著麥子和玉米去換新米了。
過去半個多小時了,阿嬤這會沒回來,應是同一塊換米的街坊鄰居們聊開了。
曬的醉醺醺的,吸光吸的頭發脹,段明華翻了個身,散散力。
這時從庭院進來了阿寶娘,還沒進門,就先叫人。
阿寶娘的年紀不大,比段明華大六歲,但跟段明華隔了一輩似的。
阿寶娘進來了,隻見著橫在露台邊上的段明華,嚇了一跳。
段明華仰著雪白的麵,一隻眼斜著,似是在看阿寶娘。
白麵流動著光。光有水的分量,飽滿圓潤,像成熟的麥穗子。
水和光是有生命的,但在她的麵頰上,都不會有生命了。她是自然的妖精,把光和水的生命都吸乾了。
盛懷海的生命,說不定也會被她吸乾,阿寶娘泛起與自身無關的擔憂。
段明華穿得單薄,還把一條胳膊溜出半卷的袖口,軟軟的搭在半空中。淒冷的腕骨微凸,白薄透明,瘦伶仃的,似乎一片白羽就能壓斷。
阿寶娘又泛濫的操心,擔憂段明華彆凍著了,秋冬交季,正是容易感冒的時候。
阿寶娘是不想跟段明華見麵的。
她自慚形穢。
都是人,都是同輩的人,都是女人,憑什麼段明華年輕美好,而她快成老太婆了。
因她過度這麼想,嫉妒著,都把段明華是瘸子的痛事忘卻了。
阿寶娘還怕段明華,誰都怕她,這歸結於盛懷海的家裡頭的事兒。
藏淵的都知道,要是有外人來家裡,段明華就會甩臉色。
來的人揣著明白的,都知道段明華不是對自己甩臉色,而是對盛懷海甩臉色,不跟她麵上計較,隻在背地裡詬罵幾句,調侃盛懷海家裡放著一頂裝著猴子的煉丹爐,不定什麼時候炸了。
阿寶娘本要慢慢退出庭院,轉而又想,她有阿寶這個孩兒,段明華再怎麼樣,也消不了她的存在;
她也無需怕段明華,段明華總不能把她攆逐出去,聽段明華幾句罵,她也算見過城裡人的世麵了,還能顯擺兩句。
阿寶娘掛上老辣的微笑,拿出對待彆的鄰居的熱情,熟絡的搭腔:“曬太陽呢。”
段明華的音不高不低,犯著懶交代道:“人出去了。”
“這是自家雞下的蛋,給你家嘗嘗。”
阿寶娘抬抬挎著籃子的胳膊肘,指頭跟拉大幕似的,唰的揭開籃子上的一麵紅布,展現籃子裡放著的一堆磚紅色雞蛋。
段明華看出雞蛋的多和大,本想誇幾句,又覺得多生事惹人厭,便輕慢的隻說了一句:“放下吧,等人回來了會提進去。”
阿寶娘不見怪,爽朗的笑了一聲,再說:“我還來借些東西,人多,不夠用的。盆子缺了倆仨,麻將少一副。”
段明華聽阿寶娘笑聲自然,降下來許多的排斥感,主動問:“設宴呢?”
“嗯。”阿寶娘樂意講,“三五個人幫家裡出力,招待招待,沒下館子,做了幾樣菜,熱乎乎的吃著人歡喜。”
“外麵來的?”段明華來了點精神,斜著潤滿光的鳳眼,勾著阿寶娘往下說。
“不是,本地人,虹州的,幫砌門階。”阿寶娘像是朝臣敬奉皇城所在,托舉著雙手,指了指自家的方向。
段明華慢吞吞的把眼轉回去,說:“都在屋裡擱著,你自己拿吧。”
“噯!我知道在那兒,借過老多回了。位置還是老位置,我擺在這兒的,多少天了,都沒動過嘛!”
阿寶娘掛起了笑容,腳步輕快的往東屋衝。衝完東屋,衝廳堂,比段明華還熟悉盛懷海家裡的布局。
*
等阿寶娘走了沒多久,段明華嗅到一股焦土味兒,左右環顧一圈兒,對一顆顆雞蛋起了好奇。
下了階梯,抓起籃子裡一顆乾淨的,熱乎的,摸了兩下,她覺出問題了。
雞蛋裡裹著的不是蛋液,而是莫名的靈!
靈!正是她想要的。
她貪婪的摸了又摸,確定再三,雞蛋內的確有靈。
她忘卻了瘸腿的疼痛,重新爬回露台,兩根白細的指頭捏著蛋殼兩端,對著蔚藍的天望,越望越喜歡,跟她親生的似的。
吃了它好了。
哢嚓,她敲開一枚小圓孔,嗅了嗅生酸發腥的味兒,小心翼翼的抿著薄薄的殼兒,流進嘴裡一小口。
她含著,四肢舒平,閉上雙目,舌尖舔舔唇,含了一會,吞下去。
沒有什麼感覺,她喝了第二口,貪心更甚,吞了一大塊蛋黃。
唰!不知為何,盛懷海突然闖進庭院,手往上伸,明明距離她還有老遠的一段距離,但就是把她拽住了。
她很輕,穿著白縐裙子,被很輕的拽了下來,扣在他的懷裡。
她人被拉下來,那塊掉在地上的透明黑影子,變得更小了。
盛懷海奪下她手拿的雞蛋,對著小孔掃了一眼。存於微白的蛋殼內的,隻餘一層輕起小雪泡的蛋清。
段明華嗅到了人的味兒,不是男人的,單單是盛懷海這個人的。
類似一秋草木燃成滿城灰的味兒,沉沉的,燥燥的。
許是灰中摻橘的色。
她聞慣了,在被子裡,這味是她的安神香,也是她的醒神器。這會兒,自然是安神香了,她沉浸在不知名的觸動中。
他臟兮兮的,肩骨是泥,胳膊窩是汗,手掌是蛤蜊的潮氣,膝蓋是海水……他是亂味的瓶兒,裝滿了那麼多的味,但她隻聞到他的味兒。
靈惹的禍。灌滿靈的盛懷海,在誘惑她聞他的味兒。
她在亂糟糟的幻想中,帶著點雪粉般的微笑。
他也沉浸在幻想中。細細小小的白沫,浮在她的唇邊,好像她嘴裡含著一口海。含海?懷海。他驚異於他與她有這般的連接。
他先回過神來,大腦沒怎麼動,執拗的以為她是把毒藥當蜜餞,自作多情的以為她是要用自殺煩他。
左手掐著她的腮幫子,他蠻不講理道:“吃毒藥你還美上了?”
她吃了痛,更吃了驚,也回了神,沒了笑容,隔著黃燦燦的日光,昏慘慘的盯著他。
他把右手遞在她的下巴邊,微微彎曲,合成接水的形狀,啞著嗓子命令:“吐出來。”
她微微低頭,未咽下去的細軟蛋黃,吐在他的掌心。他的指頭並的嚴絲合縫,蛋液沒一點流於地。
他不嫌醃臢,左手也染臟,粗糲的指腹摩挲她的唇角,扯出一絲雞蛋液,說:“沒吐乾淨。再吐。”
“吐不出來了。”她強硬的彆開蒼白的臉,抖掉他膩在她唇邊的三根手指。
盛懷海還想與她糾纏,這邊阿嬤回來了,換的新米沉,她托人用車運來的。她在門外喊:“懷海,來抬米。”
“就來,”盛懷海對阿嬤喊了聲,再拐回頭對段明華,“你自個兒遭罪去吧,誰管你。”
盛懷海丟開了段明華,洗乾淨手,幫阿嬤把新米運到東屋。
他再低垂著頭,蠻蠻的把一籃雞蛋提走,運到小胡同裡,掘爛一塊燈芯草的地皮,連籃子帶雞蛋都砸碎用土埋了。
段明華被他撂到一邊。他沒個解釋,她自然是不樂意的,陰沉沉的逼問:“雞蛋是有毒,還是會孵一條龍?”
盛懷海站在屋簷口夾癟花生吃,嘔著氣搭理:“你今個兒就等著喪命吧。”
段明華不放過他,語氣從低沉轉為尖細,像是把聲音當箭使,朝他射去,譏誚道:“雞蛋裡全是靈,你分明是不想我的腿好。”
段明華不知道雞蛋有沒有毒,她跟盛懷海杠,純屬想招惹盛懷海吵起來。
那樣才有活人氣。
她害怕一個人會悶死。她像病人吃藥一樣,每天都要故意惹盛懷海生氣,跟她鬨。她更鬨。安生日子都彆想過,誰讓她心煩意亂呢。
“你愛怎麼說怎麼說,反正你也說不了幾句話了。”
盛懷海把手裡的癟花生捏的啪啪響,跟放鞭炮慶祝似的,故意氣著段明華。
段明華撐直肩背,飲了一口涼水漱漱口,水剛送進肚,眼前忽然一暗,竟在白晝未降時,勾來了白轎子!
與中元節的那頂些微不同,這頂白轎多了四個鬼轎夫子。轎門簾換成了陰曹地府——地府親迎。這頂白轎子等同於鬼門關了,誰上誰死。
“段大人,上轎吧。我等佩服你的福氣呢。”四個鬼轎夫子拿腔作態,笑嘻嘻的伸舌作揖。
段明華想,完了。
盛懷海慢悠悠的拿捏破的花生殼砸她,說:“看,段明華,你要死了吧。”
段明華側對著他冷笑:“彆說風涼話,你想我死前頭就不該救我。”
“哼。不到兩天,你找死了兩次。”
“愛救救,不救拉倒。是死是活,不關你的事。”
段明華氣性上來了,想著乾脆一死了之,暈暈乎乎的要登白轎子。
盛懷海不願意了,快步追上,用力攥住她貼著腰側的胳膊,說:“我討厭死。”
“你不正等著我死嗎?假惺惺的。”
段明華拄著拐杖,怨恨的扭頭,搭在轎門上的腳輕踹了一下白轎子。
她對著盛懷海,神經質的笑笑,隻嘴角和眼睛動了下,像老鼠怕貓似的抖動。
盛懷海不懂她的表情是何意思,覺得她不是那麼想死,而他則是萬萬不想她死,便把她從白轎子邊拉出來,妥帖的藏在身後。
“今兒你是死不了了,一邊難受去吧。”
盛懷海從布兜子抽出一把黑底金藤的短劍,以示威;再摸出四枚金元寶,拋給四個鬼,以示恩。
四個抬轎的鬼似是隻見了恩,也或許是不想見威,元寶入肚,皆喜氣洋洋的言道:“第一次從盛懷海手裡手裡拿錢。果真是有家了。”
盛懷海說:“客氣。”
段明華欠欠身,跟著回:“煩勞。”
四個鬼轎夫子怪兮兮的嘮嗑道:“婚事可曾辦?咱兄弟四人,打扮打扮,喜轎抬的也叫個利索。”
盛懷海的嘴角朝兩側拉長,含含糊糊道:“喜事如喪事,神鬼不測。”
“那是……那是。”
四個鬼轎夫子樂開了,陰陰大笑著晃走了白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