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份牌顯示中元節到了,中元節就到了。
在阿嬤強烈要求下,懶著過中元節的盛懷海動了起來,堂屋充作祠堂,對門的一麵牆前,設了香火鋪,擺了普度壇。
牆上貼著赤紙,盛懷海研墨,寫了幾個字:高懸堂號“靜明堂”;左右兩側堂聯,寫著“蒼靈庇佑千秋靜,萬物生長道清明”一串子字。
居中的神位未按黃道吉日來布,印了“逍遙神位”四字鬼話,另寫一對天地神聯,分護左右。
段明華拿手指蘸了蘸墨字,乾了,指腹刮到一絲紙屑的紅,似白雪地,飄落了片鳳凰羽。
他這些字,有骨無魂,有氣無力,正適宜七月半。
段明華問擦果子、擺供台的阿嬤:“盛家沒有先祖考妣嗎?”
“懷海說,等我和阿公走了才有。”阿嬤看段明華像看小燕子,說自個兒的死像在盼春,失了水分的老臉笑著,“快了,快了。”
以死定季節,那還真是悲涼的春。段明華默默的想,亮潤的大眼裡滲出幾滴哀情。
盛懷海待在大門口,跟前放了個大火盆,燒著一張接一張的黃紙,他隻顧埋頭乾這一件事。
吃過午飯,一個小鬼裝作阿公,踩著飛蕩的黃紙碎,溜進了院,喊:“餓了餓了,吃熱乎乎。”
阿嬤一看,笑得鼻子歪了。
此阿公頂著綠油油的腦袋,大肚皮軟塌塌的,一呼鼓起來,一吸癟下去。手和腳長了好幾寸,像是大蒲扇,往外撇著。
“吃。”阿嬤把一碗插著黃紙花的熱米飯,遞給青蛙阿公。
青蛙阿公走了沒多久,蚯蚓阿公、麻雀阿公、花蛇阿公也來了……
“討要討要。”
“米粒,香嘞!”
“吃飯飯!”
……
阿嬤高興飛了,把小精怪當成了寶兒疼愛,送上鼓囊囊的白米飯。
段明華立在露台等天黑,雙目瞅得酸澀,沒曾想,鬼戲沒著落,竟看了一場動物戲。
夕陽擦著天邊沉降,鍋裡的米涼透了,又一位阿公才來。
阿嬤拿老昏眼瞅阿公,瞅了半晌,阿公沒說話,她才確信這一位是真的阿公。
她沉悶的把米飯遞給阿公。碗、筷、米和人都冰涼。
太陽沒了,盛懷海拾起燙手的火盆子,不太得勁的進屋,吃了些剩米飯和普度粿。
段明華仍在露台佇立。等到盛懷海吃罷飯,輕越過她,入屋歇了,阿嬤也睡去了,她才一瘸一拐的下到庭院。
摸著黑,支起寫著“中元”的三丈燈篙,拿出封好的白包,取點鐵盒裡的鴨子血,印個手印,壓動打火機。
火苗燒著了,燒出金絲,燒出大火,又燒出黑雲。
段明華思著奶奶,彎了彎細長的脖頸,念了兩句“吉祥如意”。
她再拾起一封白包,指尖斜著,擦過豎排的小字,盯著寄件人:陽上嗣孫女段明華具,數了數,壞了,九個字,對著“生老病死苦”,正落在了死上。
段明華往灰燼堆看,已燒了儘的,黑透了入地府的,準保也錯了。
染了鴨子血的第三指指根,時輕時重的跳起,撞了鬼了。
她有點急,冒了點汗。
正要抬袖子擦汗,也不知感動了哪方的鬼,送來颯颯昏風,吹乾了汗,另送了一乘白轎。
撞門進來的,四道鬼影抬轎,飛得快,落的穩,正正好砸在了段明華影子裡。似是漆白鎮魂釘,夯住了她。
白轎精巧,瓷白的小盒子樣兒,精巧細膩,蒙著白紗,掛著白幡。前後裝有兩對紅影燈。
白綃簾子畫著畫,左一半勾著紅麵鬼,右一半描是青麵鬼,毛身赤足,形容猙獰。轎廂的白穗子一晃,抬杠就吱嘎一響,仿佛是招她上轎的響鈴兒。
白轎子引出了盛懷海。
他要下來,段明華驚悸地攥著雙手,製止了他:“你回去,我能解決。”
她的聲音裡有股倔氣,不依她,她能立馬上轎。
盛懷海半依了她,沒回去,立在了露台,正好踩在她之前站的位置。
乘上白轎能走,段明華沒敢試試,走去哪她不知道,她還不想當鬼。
她拔了幾根牆縫卡的草,紮了個怪氣的草人,匆忙斷了一髻兒黑發,塞進了草人裡。指尖破了皮,她的血代替鴨子血,灑在白包上。
她提著這兩小樣,徐徐起了身,朝吱嘎晃著的白轎子欠了欠身,秀指撩開白簾子,草人規矩在擺在車座上,兩封白包擱在草人的左右。
她退了出去,點了火,燒了白轎子。金藍色的火焰,燃成一座縹緲的森羅寶殿。
盛懷海還站在那兒,垂散的長發如流水妖藤,攏在左肩側。他罩著的大衣引月,黑的亮成白的了,更招風,抖動不休,反襯得他人死悶,沉默,比鬼還像鬼.
他的蠻力不僅是在體外,還在心內。這種時候,一個有心的男人不是應該回避嗎?他站在高處看是什麼意思?
任何娛樂,都比不過對人的娛樂有吸引力。他是不是早看出了她對藏淵的抵觸,所以愚弄她,看她的笑話?還是在等她低頭,對她嘲笑?還是他在關切她?……他到底為何站在那啊?
她更不懂自個兒,單單煙頭聚著的小小火點,他都沒有露出全麵,為什麼讓她過分在意,又讓她想那麼多?
她最鬨心,瞧瞧,她都想那麼多了,還是想他不明白。真無聊。
他是一隻蟄伏的毒蠍子,她不能驚動他,她要放平心態,處事圓熟,以找出一線洞天,博得生機。
啪,煙的火頭掉了,她被驚擾了,忘記了蟄伏,情不自禁去瞥他。
他跺了兩下腳,進屋了,好似他出來與她無關,就是為了吸一根煙解乏的。
他在屋裡了,但她仍提心吊膽的,比他站在露天還難受。
她又,想他在屋裡乾什麼呢?
盛懷海更是一本古怪的書,她思著前麵,想著後麵,還得凝神正在看著的。
一晃神,段明華昂著潤白的臉,吸了一口夜露,勉強的放下思索盛懷海的心。
她搓了點靈,起些風,搖動著五色紙串成的繽紛錢串子,鑽出鬼哭狼嚎的怪音。
招鬼,招鬼,這點動靜,能引來的鬼,得是鬼中窮鬼。而新新的鬼,沒有厚厚的本兒,都比較窮。
陰風吹滅了阿嬤的夢,她踩在門檻內,布紮的黑娃娃似的亂晃,輕輕慢慢的說:“睡去吧。”
“有些事問問。”
“什麼事問人就行,騷攪什麼鬼呀?”
段明華虛虛的笑,忽忽悠悠道:“人不知道的事。”
阿嬤拐回去再睡了。
已經是二十三點,段明華有些困倦,瞌了瞌眼。忽然,一聲咚的巨響,把她的瞌睡蟲嚇沒影兒了。
她以為是招到了什麼鬼,定神一看,什麼鬼都沒有,錢串子被震碎了半段。
咚咚咚——巨響接二連三的來,驅鬼的,震的錢串子又碎了。
鄰居3號傳來的,那是一處廢宅子,一棵竄天的大槐樹是駐守此地的主人。樹乾從院中昂然而出,樹枝蓋滿了屋頂,如一頂巨大的綠傘,撐滿陰涼氣。
人也會住住,小吳角是流浪兒,有時他會在大槐樹上打盹兒。
為了一探究竟,段明華登上二樓陽台,繞到主臥左側,站上閒坐的石階,架起望遠鏡望3號屋。
還真是小吳角。
小吳角在“唱大戲”,站在還留點空位的屋頂,畫著大紅臉,頭頂狗頭小帽,背著彩幡子、草弓箭,腰纏絲帶,赤腳踩著巨大的黃元寶船,一拐一搖,狀似劃船。牙咬著泡了雞血的小碰鈴,雙手擊著虎座雙鳳鼓,聲勢震天。
身後還立著一麵被燒黑的玉骨畫屏,貼著一群和尚放焰口的紅紙黑畫。
段明華吹了個口哨,招手問:“小教主,你唱的是哪出戲?”
“我不會唱,隻會耍,耍的是驅鬼逐妖。”小吳角咬著小碰鈴,仍吐字清晰。
“收了神通,我撈幾個新亡人問問話。”
“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鬼來!!”
小吳角害怕,甩著淚,嗚嗚咽咽的亂叫,打的鼓更響。
段明華蹙蹙細眉,眼珠朝亮著光的門口一斜,放低了點音,說:“你哭什麼?不是嚇你的。”
不是嚇他的也不行,他見不得鬼。
咚咚咚,小吳角怕鬼怕到了骨子裡,什麼都不說,一個勁的搖鈴打鼓。
被怕鬼的小吳角一攪和,段明華熬到十二點,什麼都沒招到。
不,招到了,盛懷海這個煩人鬼不招而來。
段明華怨憤的眯著眼,熄了燈一會,惡氣催的她膽子肥,拿胳膊肘使勁一戳盛懷海的後背,揪了兩下他的長發。
盛懷海睜開了眼,也就隻睜開了眼。
他還是個窩囊鬼。
*
第二日,半晴不陰,太陽露出點星星光,小吳角給段明華送來地瓜包和桂花阿達子,甜甜蜜蜜的說:“昨夜嚇著你啦。”
段明華披著長褂子,窩在椅子裡,磕著奶白的巴旦木看電視。手腕兒和腳踝都露出一截,雪白放光,像纖薄的鐐銬,溫著堅果燥暖的香氣,鎖著她的四肢。她回給連連鞠躬的小吳角一抹溫婉的假笑。
小吳角裝傻充愣,笑盈盈著喊:“好吃的,快接呀!”
盛懷海咬著巴旦木殼子,代替段明華接了,丟給了阿嬤。阿嬤擺好兩樣,又分給小吳角吃。
小吳角帶來的,大半進了小吳角的肚子裡。
小吳角待到了正午,蹭了一頓火鍋。兩尊酒精小火鍋,小吳角和阿嬤守著花椒雞鍋;盛懷海和段明華一個鴛鴦鍋,段明華吃辣,盛懷海一口辣油,一口清湯。
小吳角笑嘻嘻,吮著筷尖打趣道:“鴛鴦鍋彆名叫陰陽鍋,生人食紅湯,逝者用白湯,互結鴛鴦,陰陽不分。你倆關係真好,陰陽也拆不散的。”
阿嬤拿著筷子,在碗邊敲了個脆音。
沒有人說話,安靜中,阿嬤想小吳角怕是有眼無心,愛恨不分。
“我懂得真多,嘿嘿嘿,你們都說不上話了吧。我那麼多年,不是白混的,天南地北好玩的,我沒玩過,可我見過呀!看景不如聽景,傻玩不如精琢磨……”
小吳角接著他自個兒的話,話語如連珠炮,劈裡啪啦地往外蹦,讓氣氛跟火鍋一樣熱氣騰騰的。
他也顧得上客氣,嗦著牛肉片,點評奉承:“烹的真好。香肉滾一滾,神仙站不穩。大哥,我能吃一輩子。”
小吳角早前是唱童子戲的,他不樂意,甩了一大班子人,尋著盛懷海,跑來了藏淵。
他閒了,整日東瞅西望,有喪事當當哭喪人,他很會哭,哭聲能把風捕、把影捉;沒喪事笑嘻嘻的閒逛,多來盛懷海家蹭吃蹭喝。
最近個把月,小吳角專乾了理發匠。
他沒專門學過手藝,全憑平日裡玩耍摸索:他賴在大槐樹上,裁剪枝葉,次數多了,他找出竅門了,就下了樹,在人的腦袋上裁剪。
他有手感,一入手每個人的頭,根據頭型,能設計頂出彩的發型。
但來他這兒理發的人,男人都理毛寸,女人全剪碎發,根本不用他大展拳腳。
小吳角不是正常人,他是孩子,不會長大,身量一米五,愛穿一身紅,愛胡咧咧,自稱有角大仙。
他長得跟黑不溜秋的土豆似的,圓扁的腦袋,圓溜粗黑的臉,眉毛短短粗粗的往中間立,嘴角黏一圈假黑胡子。
他的錢很多,儘是些零碎小票子,塞檳榔盒子裡一疊,再用白塑料袋一套;皮錢包裡再放一疊。皮錢包的口鬆,在外也裹著一層塑料袋。他一掏錢,老覺得他是撿破爛的。
他去到一個地方,有廁所的先撒尿,沒廁所看看能不能吐痰,類似狗類標記領地,他說這是“童子入地”,和灶神進門一樣,是大大的吉祥事。
他跟人套近乎,一進彆人的家,先誇味道,說真清新,多獨特啊,聞著舒心、有人氣。被誇的人多飄飄然,除非是那些孩子剛撒尿到沙發墊上的人家。
他這一招,對哪家都使,因為是小事,沒有人拆穿他,所以就成他長此不衰的交好招數。
阿嬤就是被他這麼哄開了門。
*
小吳角吃的慢些了,瞧出些門裡的事兒,吸溜著兩根金針菇絲絲,貼著厚臉皮去問:“你倆是不是不咋地恩愛?”
段明華想知道盛懷海的意思,裝作沒有聽到,木筷子攪著瓷碗裡的菜,沒說話。
盛懷海也不想回。阿嬤瞅著段明華低頭的樣兒,踹了他一腳,他說了:“不恩愛。”
這還不如不答,阿嬤想離席了。
小吳角是站在段明華心裡的,又拋出她關心的一問,“誰的錯?”
盛懷海像聊彆人的事,心不在焉,軟塌塌的說:“不能說是她的錯。”
段明華冷峭著嘲:“那能想是我的錯嘍?”
盛懷海真覺她是鬼,麻煩鬼。
目光放的遠而空,他執拗糾正:“你不想跟我恩愛,又不是什麼錯。誰都沒錯。”
“哼。油腔滑調。”段明華咬著銀牙,目波清淩淩動著,像條小鞭子抽他。
挑起兩人爭端的小吳角吃飽了,噴了三個嗝兒,黑蹄子一拍肚皮,朝阿嬤看看。悄眯眯的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