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花(1 / 1)

俗宴 美麗的晴話 5792 字 2個月前

盛懷海鑽進人堆,買著段明華不感興趣的東西。

段明華被放在了路肩,夾在一堆電動車之間,坐在小馬紮上等。風有些陰涼,她的牙齒打顫,像在吃毒藥。

正趕上七月十五半祭祖的日子,集市上熱鬨的令她心慌。街尾巷頭如同一塊大切糕,鋪著雜七雜八的料,乾什麼的都有。

鮮豔、豐富的活人物品,和昏昏沙沙的會紙、元寶排在一塊,一個人來,一個人走,都帶著這兩樣,跟帶著生和死一樣。

她更抓不住死人了。她的牙被凍的要成一把利劍。她想去殺一個人,讓那人的一半生,全歸成死,她倒要看看,她能不能逮到一個靈!

有人比她更快動了手,一個男人,青年,長著一副傻相,眼神呆滯,腿腳不爽利,一看就覺得他腦子壞了,軀體被控製的東倒西歪的,正虐打一個瘦弱的女孩。

傻男人兩隻手抄起女孩,往地上一丟,兩隻腳亂踢她。

女孩閃躲著滾了幾圈,到了段明華的跟前。

她的額頭磕破了,下巴掉了一塊肉,滿臉是血的臉哭喪著,可一下又嬉皮笑臉的,招招手,腰肢往上搖,貼在朝她跪下的傻男人身上,親了傻男人的嘴角一口。

傻男人傻樂著,兩手一舉,把她高高舉起來。

女孩溫婉笑了笑,說:“放我下來,我給這個人說說話。”

傻男人乖順地照辦,收著力氣放下她。

女孩冷不丁的蹲在段明華跟前,縮成矮凳子那麼小,仰起頭問:“好看嗎?”

傻男人家暴自家被拐的婦女,自然是出好戲。那麼多人都不忙自個兒的事,全拐來看戲了。

段明華不知道女孩要做什麼,不吭氣,眼皮懶洋洋地半合著,與女孩不動聲色地對視。

女孩猝然微笑,說:“給你看個好看的。”

她的手掌放在流血的下巴底,接了幾滴血,徐徐朝段明華吹了口氣,吹出來一隻血紅透明的小蝴蝶,翩然飛動。

段明華抬起一根清瘦的食指,接住蝴蝶落腳,問:“你能找到靈?”

女孩的笑容擴大,即使在成一麵血粥的臉上,也很甜蜜。她招了招手,傻男人流著哈喇子,把她抱在肩頭。

她抱著傻男人的粗脖子,扭頭對段明華說:“來找我,說說話。”

段明華注視著女孩,視線向前跳了跳,見到提著大小包的盛懷海,歎了口氣,拐動潤白的手,把血紅小蝴蝶,悄悄藏在衣領子下。

傻男人扛著女孩,跟盛懷海遇著了。

一和盛懷海並肩,傻男人站著不走了,呆呆的指著盛懷海,喊:“鬼王!鬼王!”

鬼娃?段明華聽錯了。

她挑了挑細眉,雙眸韻著水清和笑意,笑話盛懷海,總能讓她更美麗。

好多人害怕盛懷海,躲著他走,遠遠望見他就逃,像上戰場的步兵,遇著了坦克車。

在這場混亂且盛大的集市中,段明華瞧得格外清楚,也是第一次意識到。

盛懷海的周圍,總是空出一大片位置,就連一大清早喝酒的醉鬼,遇到他都少晃兩個角度,把他視為一杆被供起來的大旗。

盛懷海來到了段明華跟前,背起了她,夾起來小馬紮。

兩人間親密的狀況,被傻男人注意到了。

傻男人的眼珠子嗖的一轉,指著段明華,慌亂大喊:“鬼後!鬼後!”

女孩放聲大笑,拍了下傻男人的寸頭。

側臉枕在盛懷海脖子上,段明華呼出一口涼氣。

她明白了。

不是鬼娃,而是鬼王。

段明華意識到,藏淵的村民們,警惕小心的對待她,不是因為她是被“拐來”的媳婦,而是因為她是盛懷海的媳婦。

盛懷海在藏淵,原來是相當於大魔頭啊。

“你做過什麼事?”段明華問。

她害怕盛懷海。

他剔除那麼大範圍的靈,顛倒了乾坤,由不得身為靈師的她不害怕。

村民呢,他們可不是靈師,犯不著怕盛懷海吧?

盛懷海沒回答,問:“你要買什麼嗎?”

“……買些五色紙。”她要剪成掛錢串子,在中元日,試著招鬼問些話。

五色紙買了。

盛懷海瞅彩色,瞅到可愛勁兒了,路過手花攤子,選了一朵精美的紅春仔花,朝段明華的發間彆。

她沒拒絕。

她注意到盛懷海的唇微微開啟,知曉若是拒絕,盛懷海就當街親她。她才不要。

彆一朵花,可比吃一嘴口水,還被人看一場笑話強。

段明華的頭發沒有盛懷海的頭發長,堪堪能紮個短尾巴,美在雲鬢如煙,油亮烏黑,多而柔,繁茂而齊整;散開是一團黑輕的陰雲,飄飄灑灑的,暈著太陽的光澤。春仔花放大了光澤。

盛懷海買的東西多。原先他是能往布袋子裡一裝,扛著就走,今個兒有段明華礙事,不太好施展。

段明華安安閒閒趴在他肩頭,看出他的作難,卻不說幫他提兩件的事,反而在看他的笑話。

盛懷海停在路口等了會兒,逮到拖著轉輪小車的小吳角,托小吳角捎回一部分。

*

盛懷海買了兩顆西瓜。他熱,一坐回家中,選了顆藤兒扭的,一拳砸去。好瓤子的紅瓜,撲通一開,好似冒起金光。

他很少用刀,幾乎不用刀,刀是骨頭刀,不好用。

他掰了三大塊,遞給阿嬤一塊,段明華一塊,他自個兒留了最小的一塊。

段明華嫌棄西瓜水淌手掌,連一眼都不想瞧,更不用說吃了。

阿嬤慌著接過兩大塊西瓜,搡了把盛懷海的肩膀,給他一個眼色。

盛懷海沒懂,望望傻愣著的段明華,更不懂,彎下脖子,啃了一大口西瓜。

再磨嘰下去,就要生膩了,會顯得她人精而不乾實事。

阿嬤便自個兒端起兩塊西瓜,去到東屋廚房,切成一牙一牙的,擺在圓盤子裡,邊上兒放把又洗了的木叉子。

擺盤的西瓜端回來,這下子,盛懷海看明白了——段明華得這麼伺候。

“吃吃吃。可甜了。”阿嬤遞在段明華跟前,高高興興的。

段明華不想吃,但阿嬤費心一番,她就吃了,沒用木叉子,一塊一塊拿手捏著吃的。

往後再吃西瓜,盛懷海都照著阿嬤的做法,給段明華切小小塊。他的刀工好,眼神精,西瓜切的齊整,擺的美觀。

然而,段明華不給盛懷海麵子,從沒吃過一塊。

盛懷海總覺得不是他報複段明華,而是段明華報複他來了。

*

段明華慢吞吞的吃了幾塊甜西瓜,交代了阿嬤一聲,拄著拐杖,一瘸一拐的出了門。

回頭望了望,盛懷海沒跟著她,她放出壓在領子下的蝴蝶帶路,去了女孩家裡。

女孩住在藏淵山腳下,不算藏淵的人。

她在門口曬著太陽,兩隻沒穿鞋的小腳,踩在一隻大懶貓的長背上。幾隻小黃鳥抖著破翅膀,圍著她嘚嘚嘚,吃小米粒。

她抽著粗粗的老煙,煙灰撲簌簌的掉,都被她撣進一隻金箔紙折的船中。

抽的得有十來根了,煙灰積了船一半,冒著大火才能燃出來的濃煙。段明華隔著四五米遠,都被嗆得屏了屏氣。

女孩洗乾淨了麵,長得白淨,留著齊耳褐短發,眼角往上壓,嘴角朝上勾,帶點苦相,溫溫順順,像一隻無害的兔子。

女孩的外表所展現的這種人的靈,段明華稱之為“棉花糖”,吃起來軟噗噗、白甜甜的,她是比較喜歡的,吃過很多,了解,所以她能一眼辨認出,女孩不是什麼乖兔子。

段明華站著問:“我想離開,你有招嗎?”

女孩掐滅了煙,丟進金箔船裡,先問:“盛懷海怎麼說?”

“沒問他。我來這兒,是靠他的幫助,離去不想煩他。”

“荒山野水的人都拙,你彆拐彎讓他猜。你對他說,他會讓你走的。”

“一來一送,那像告彆,我會欠他人情。”

段明華沒把話明著說,真實情況是她不敢問。

要是真問了,盛懷海不願放她離開,反而提高警惕攔阻她,她要逃走就更難了。

何況,她也不信任女孩,不好說盛懷海的壞話。

“我有辦法逃出去。”女孩眺望海,“送王船那天,河水開路,風搖海波,你乘著王船,吃著貢品,能從海上出去。”

“要等多久?”

“這才農曆七月中,得等到冬至前兩天,四個多月吧。”

段明華搖了搖頭,“太久。”

“你看吧,你要是有彆的辦法能逃,那就早點逃。”女孩打了個哈欠,扯到了下巴的傷,疼的她嘶了一聲。一疼完,她又魔怔怔的大笑。

傻子趴在門檻內,轉著一顆浮動女孩背影的灰玻璃珠,看守著,怕段明華把她吃了。

乘王船渡海,倒是可以做最後的招,段明華想了想,問:“怎麼登上王船?”

“要找紮彩的王叔幫忙,他出門了,過兩天才回來。隔幾天,你再來找我,咱倆一塊去問問。”

女孩弓下腰,手往貓肚子底下鑽,掏出兩顆沾著貓熱的熟花生,遞向段明華。

“吃。新燒的花生。”

段明華沒要,“他也買了。”敲了兩下拐杖,她走了。

*

段明華上到半山腰,遇到了小不點。

小不點比小吳角的年紀還小,五六歲大,住在藏淵的7號。

他是藏淵最小的小家夥,大家都叫他小不點,叫著叫著,連家人都忘記他的本名了。

小不點的鼻子大,臉盤子很硬,眼窩又大又深,皮膚曬得黑不溜秋的,跟灰巧克力捏的小人一樣。

小不點是泥鰍托生,一身衣服穿不乾淨眨巴眼。

他的老奶舍不得看他臟,每隔三個小時,給他換一身,比給他換尿布都勤快。

撿的都是彆人家的舊衣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東西夾雜,花樣繁多,所以小不點換了衣出門,跟唱戲的登台似的,什麼扮相都有。

小不點家的一大半,都被他的衣服占據了。

小不點怕怕的躲著段明華,段明華則沒什麼精神去逗孩子玩。

兩人本要錯開,但小不點在玩著一朵紫紅色的春仔花,瞅見了段明華頭上彆的那朵。

再也沒比孩子的好奇心,更令人大膽的東西了。

小不點亮亮眼,撐著骨頭追著,翻動著眼連連看。

“你看什麼?”段明華停住問。

小不點也停住,探著小身子說:“你的新娘花。”

“和你的不一樣嗎?”

“石榴,石榴的就是新娘。你是石榴花。”

段明華取下春仔花,轉動兩三下,石榴花狀,多子多福的象征。

她不了解春仔花,但覺察出新娘的意味了,她問:“你的是什麼花?”

“我的是孩童花!小梅花!”小不點笑嗬嗬的,好像衝段明華顯擺他的春仔花,是在完成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氣喊的都很足。他不用再追了,蹦蹦跳跳跑了開,回家換乾淨衣服去了。

段明華想丟了石榴花,她選好了一條隱蔽的石頭縫,把花往裡一塞,保管沒人能摳出來。

但她又想,若是丟了,正能說明她被盛懷海惡心到了。盛懷海會注意到,猜中她不想當新娘的心事,而更卑劣的拿捏她。說不定還會讓她生娃娃!

她便當做不知道,皓腕一轉,繼續彆在黑發間,與盛懷海彆的位置分毫不差。

*

還沒到正午,盛懷海坐在庭院,抽煙葉子;阿嬤站在堂屋的天鏡之下,對著光,拿核桃仁擦核桃板凳。

藏淵是個大瓦罐,盛懷海的家是個小瓦罐,都套著段明華。

盛懷海的家,她是喜歡的。

小青瓦二層四合院,大門朝東,推開是一方庭院。

庭院向前是堂屋,向右是東屋廚房,向左是阿嬤住的西屋。西屋之下,還有一間地下窯洞,段明華沒去過。

二樓的走梯在庭院和西屋之間,上了樓,先到西露台,沿著護欄走,會來到盛懷海和段明華所住的主臥房。

主臥的東邊,是較高的東露台,壘著幾塊寒石,立著幾頂大水缸:有的養著泥土,有的堆放著耙子、鐵鍬、鋤頭等農活工具。

段明華多在主臥,露台,堂屋這三個地方轉。

她把盛懷海的家才看了一半,閃的眼要瞎了。

盛懷海的家很花,不像男人與老人所居的,奇異,神秘,混亂,溫暖。

堂屋尤其的花,入門前,先見三色細格子的葦子簾,銀朱色的窗框子和彩粉色的冷布窗。

正中放著一大張闊氣的八仙桌,桌上擱著烏黑的木托盤、熏茶色的玉杯盞、淩亂的幾罐丸藥、花綠小木偶,爐火茶煙,都出的是彩氣;兩邊排著土紅的轉輪大櫃……壓花玻璃燈罩布滿多彩的細紋,疙疙瘩瘩的,像變色龍起了疹子。

好像全世界的色彩,都容進了這處居所裡。

亂,也挺美,不能多看,要不然都得跟段明華一樣被晃花了眼。

段明華進了庭院,望見兩個人和種種顏色,心思昏沉,莫名想說一句:我回來了。

這個想法一被她察覺到,她頓時懊喪怨惱,恨不得殺了自己。

她怎麼能被牢籠捕獲了呢?她怎麼能感覺到安逸呢?

她恨被輕易打動的自己。

她沉默地越過盛懷海,與他隔得遠遠的,坐在涼颼颼的樓梯口,吸著一根印花邊的卷煙。

天著實是有些涼了。涼氣讓她吸的煙,都像是冰鎮過的,一口連著一口,又爽又痛。

煙氣飄啊飄,跟盛懷海的煙氣融在了一塊,她注意到了,細白的指頭痙攣了幾下,渾身軟乎乎的。她意識到她跟盛懷海沒有隔得遠。

遠?

怎麼可能遠?

再也跟他遠不了了。

不管怎麼說,因為女孩,段明華多了期盼,自然也多了能容忍盛懷海的肚量。

盛懷海瞟她一眼,等他手裡的煙吸完,拾了件阿嬤的大衣,披在她冰冷的背上。

他去做了正午的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