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奶。”戚長夜對人打了聲招呼。
戚老太太看向他,滿是褶皺的臉上堆出個笑來,滿眼慈祥地看著戚長夜,“小五這是去鎮裡了?”
戚長夜點了點頭,推著板車走到門口,“阿奶怎麼來了?我們進屋再說。”
雖然已經分家多年,但村中山腳兩個戚家隻是分家而非斷親,這些年來彼此一直有著走動,加上原主戚五是戚老太太最偏心的那個孫子,戚父戚母去世以後關係非但沒有疏離,反而因為戚老太太心疼孫子走動的更多了些。
戚長夜將板車推入院中,示意趙歲歲過去關門,趙歲歲如個木頭人般一步一個指令。
戚長夜回憶著原主記憶中的戚老太太。
戚老太太如這村中最尋常的農家老婦一樣,具有吃苦耐勞勤勞肯乾等一係列優良品德,她是土生土長的楊溪村人,祖祖輩輩都長在這裡,當年同身為流民無房無地的戚老爺子結親生子,夫妻兩個苦了累了許多年才終於打拚出了現在村中的戚家大院。
鄭姓是楊溪村的大姓,雖然還沒發展出一手遮天的宗族關係但族老說話也頗有些分量,戚老爺子和一眾外姓流民定居在此……剛來的時候多多少少也受到了些村裡人的排擠,戚老太太正是鄭家的女兒,直到他們成親戚老爺子在村裡的日子才好過了許多。
不過這麼多年發展下來,當初的那些落魄流民早就在村裡紮根繁衍孕育子嗣,他們在村裡娶妻生子,兒孫長大複又組建出自己的小家,這些曾經的流民如今也都成了爺爺太爺爺輩的人物,早就不是鄭家宗族可以隨意欺辱的對象了。
但戚老太太也有著這個年代的老婦人常有的思想觀念。
——偏心。
戚老太太偏寵兒子孫子,這可能與她早年的經曆有關,戚老太太在鄭家族裡也是個邊緣人物,否則也不會嫁給初來乍到要房沒房要田沒田連根底性格都一概不知的戚老頭子,她家那支男丁凋零,族裡甚至想吃她家絕戶,就算後來她和戚老爺子成親了一些族人也時不時地過來打打秋風——這沒辦法,四五個大漢凶神惡煞地站在一起,她和戚老爺子兩個人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家裡的東西被搶走。
在這種貧瘠落後的地方,兒子就是勞動力,就是家裡說話的底氣。
這種情況直到她自己生出幾個兒子、家裡的兒子逐漸長大才有所好轉,等到她家也有了幾個青壯年漢子,村裡那些混子流子的汙言穢語都減少了很多。
這也是她最偏心戚五的原因。
戚五打起架來又猛又狠,這些年來戚家大院的人之所以能過的這麼舒坦,戚五占了很大因素,自從戚五打出了名聲,村裡有什麼事情都不敢落下他們戚家,往年時不時地因為取水灌溉等事發生些口角摩擦,現在也沒人敢在麵上給他們戚家人臉色。
雖然兩邊已經分家,但到底還有著血緣關係存在,戚老太太和人吵架腰杆都挺得筆直。
不過她雖然偏心漢子,對姑娘哥兒也還算可以,可能是因為自己早年過的也苦的緣故,戚五從沒見她虐待過家裡的孩子,和趙歲歲家那個奶奶差出了十萬八千裡遠,否則她也不會頂著家裡人的不滿硬是要將戚五弟弟帶回去養了。
這要是趙歲歲的奶奶,肯定“一個賠錢哥兒早餓死拉倒省得浪費糧食”,又或者“反正他也快死了,不如趁還有氣拉到人牙子那裡賣掉,也能得上半貫一兩的。”
戚長夜心裡想著,將椅子拉了過來送到戚老太太麵前,“奶奶坐。”
“哎!”戚老太太笑眯了眼,看著麵前身材高挑的大孫子,怎麼看怎麼喜歡。
老太太將手裡的藤籃推到戚長夜麵前,“小五啊,家裡的母雞今早下了幾個蛋,奶奶摸了幾個給你送來,你個子高,得多吃些補補身子。”
戚長夜:“……”。
戚長夜一時間有些失語。
他們村子雖然要比楊東村富庶上一些,但也絕對不是什麼有錢的地方,戚家更不是富裕的人家,畢竟家裡養著那麼多張嘴。農家的雞蛋都是精貴物件,除了逢年過節也隻有坐月子的婦人哥兒和農忙時的勞動力舍得吃上幾口,家家戶戶的老人都緊盯著母雞的屁股,好不容易撿到個蛋都要小心翼翼地藏了起來,攢到一定數量再送到鎮上換成銅板。
她就這樣給他拿了過來,家裡的那些人嘴上不說,心裡肯定是滿心抱怨的。
這是人之常情。
何況,在原主的記憶中,戚老太太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做了。
這樣純粹的來自於老人家的好意讓他難以招架。
“奶奶,謝謝你,但我不能收,二伯家的繡嫂子剛生了孩子吧?留著讓她補補身子吧。”
戚長夜推脫道。
老太太皺著眉頭,“阿繡的雞蛋我已經留了,這些是專門給你備的。”
戚長夜深吸口氣,餘光瞥見早就關上了門傻站在邊上不知該做何的趙歲歲,非常生硬地轉開了話題,“趙……歲哥兒,麻煩你將板車上的布匹都搬到房裡,米麵那些重的留著我拿。”
趙歲歲一個激靈,連忙道是。
老太太臉上的笑意淡了些許,眉頭皺的卻更深了,等趙歲歲抱著兩大捆布料進了屋後才放輕了聲音,“小五,你和這孩子是怎麼回事兒?”
戚老太太正是因為聽說了楊東村的事情才上門來的。
戚長夜想了想,也放輕了聲音,“奶奶,正如你聽到的那樣,癩子夥同孫二在背後陰了我一把,搶了我身上的幾兩銀子,他們還不出錢,我便拿了他的賣身契和癩子家東西來抵債了。”
戚老太太歎了聲氣,顫著聲音,“小五、你……唉,你糊塗啊。”
戚長夜明白她在說什麼。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一個哥兒被拿了賣身契會有什麼下場……奶奶你心裡也很清楚,癩子欠我那麼多錢,我總不能看著他賣了哥兒拿著銀錢過好日子,我也做不出將一個大活人轉賣到那種地方自己拿著銀子逍遙的事情。與其讓他留在那裡拿命換癩子孫二的錦繡生活,還不如讓我將人領回家裡,就當做是日行一善罷了。”
“何況他的賣身契還在我這裡,他一個哥兒也鬨不出什麼事情的,讓他平日給我做些雜活,這樣我這兒也能輕鬆上許多。”
戚長夜心裡倒並不是這麼想的,但他知道戚老太太會喜歡這番言論,老人家一直覺得他孤身一人生活不容易,有個人幫忙打點照顧著會方便很多。
果然,戚老太太無奈地搖了搖頭,似是默認了他的說法。
這也確實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了。
趙家肯定是回不去了,自己生活也是問題——這種朝代根本就沒法自己生活,哪個村子都有那麼幾個流氓無賴,她和戚老爺子剛成親時家裡有個漢子還動不動就被人找茬打秋風呢,趙歲歲孤身一個更容易出事,何況趙歲歲的名聲本就不好,被人坑了害了村裡怕不是都沒人願意幫他出頭。
連吳四那樣的瘦弱些的漢子都照樣被小團體霸淩。
就算沒人找他麻煩,趙家的那些人呢?誰能保證趙家人不會過來再賣他一次?孝道與養育之恩就是兩座大山,在這個封建朝代能活活將人壓死逼瘋。
沒有比留在戚長夜這裡更好的選擇。
戚老太太心裡都懂,一時間卻還是有些無法接受。
“可你這樣子……要怎麼娶親啊。”最終,她隻能長長地歎了一聲。
這具身體的年齡已經不小了,他的那些戚家的堂弟們甚至有不少都已經有了孩子,隻他一個至今仍是孤身一人,戚五雖然名聲不好,但也不是真的沒人願意嫁他的,更大的問題還是戚五自己眼光高不想娶。戚老太太早年隱約聽說戚五在外麵有了個心儀的對象,但人家是縣城的人看不上他,時間久了也沒了後續消息,具體情況她這個村中老婦也不是很清楚。
如今他院裡又多了個趙歲歲,無論他們怎麼解釋外麵肯定會有各種紛雜流言的,好人家的孩子怎麼可能不顧忌這些?
戚老太太快愁死了。
趙歲歲也是個可憐孩子,戚老太太雖看他彆扭卻也做不出逼他送死的事情,趙歲歲離了這間院子根本就沒有活路,她愁了半天也隻能無奈放下。
這種事情到底還是趙歲歲要更吃虧一些,他家小五再怎麼說也是個漢子,改日想娶親生子也不是問題,隻是趙歲歲有在趙家村落水一事在前,被癩子抓進院子在戚長夜家過夜在後,看小五的意思他們兩個日後還要住在一起,這兩個人朝夕相處日日相對的……趙歲歲這輩子怕是都嫁不出去了,就連出門都不知要經受多少外人非議,想到這裡戚老太太心裡最後那點彆扭也煙消雲散了。
這世道,活著已經夠艱難了,何苦再要為難他人。
要是……要是趙歲歲人品性子真的不錯,將這兩人湊成一對也未嘗不可。
戚老太太在心裡盤算著。
戚長夜看著她麵上表情,“何況這邊荒遠僻靜,我自己住著也常覺得孤單,家裡有個人也能熱鬨上一些,遇到什麼事情也有人幫搭把手。”
“您看這院子桌子,都是他起了大早專門收拾的。”
戚家早年就住在這裡,戚老太太怎會不知這房子周邊究竟有多偏僻荒涼?又因為離山太近的緣故,在這兒住時夜裡都常常提心吊膽的唯恐野獸下山,戚老太太瞥了趙歲歲剛剛進去的房間一眼,“行了,你心裡有數就行,奶奶不攔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