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可自殘(1 / 1)

江洛橋喝了口茶壓下心緒,又聽聞喬永說:“昨夜我跟著他們回去,那二人狡猾得很,轉了幾圈把我甩了,隻是恰巧我歸家時瞧見他們進了華淳巷中,便沒了蹤影。”

她手中的茶杯懸在半空,指尖在杯沿處壓出一道紅痕,想起那玉婆婆家便是在華淳巷末。

“可這華淳巷幾十戶人家,況且也不知那人是何模樣,實在難辦。”

喬永眼珠朝上悄悄觀察著江洛橋,乾咽了幾下,摳去夾在指縫中的麵粉。

“我想起來了,那人的左手似乎受了傷,抬不起。”

隨後又多問了幾句,見沒什麼有用信息,江洛橋便央喬永先回了。

“此事你莫聲張,若那人再找你,先穩住他,我們自會及時趕到。”

“是是是。”他逃也似地跑出了當鋪。

翌日,江洛橋去探望了玉婆婆。

夕陽正布滿天邊,她望出去,風卷起院中的些許落葉帶到門前,有些涼了。

她收起針包,扶著玉婆婆躺下。

“玉婆婆,我過幾日再給你施第二次針,反複些日子便無大礙了。”

“聽序之說,你是家中嫡女,難得你還會這等手藝。”

玉婆婆笑眯眯的,當真是滿意得不得了,心中不免一陣歎息,可惜序之沒這福分。

江洛橋不知她心中所想,故意壓低了聲音逗她:“母親看得緊,我偷偷學的。”

果不其然老人家笑得眉眼彎彎更顯和藹了。

“近幾日可是睡得不安穩?後頭那幾針可緩心神,助眠的,您今夜便可安穩睡了。”

“好好好,難得你心善。”玉婆婆指了指桌上放著的糕點,“你快試試,上回給你應下的瓦栗糕。”

這瓦栗糕是洛州的名點,祖父歸家時總會帶上一盒,落入口中,味道一模一樣。

“如何?”

“婆婆的手藝堪稱一絕!”

玉婆婆給她塞了個湯婆子:“就你嘴甜!”

瓦栗糕咽下,江洛橋起身去喝了茶水,背對著玉婆婆,她問道:“裴郎君,近日有來過嗎?”

玉婆婆一聽便禁不住咧開了嘴,望著她的目光摻雜了滿滿當當的溫情。

“未曾呢,前幾日央人來告知於我,說是染了風寒臥病在床。”

“不過並無大礙。”待她坐回到床邊,玉婆婆又輕輕拍著她的手背,“這世間有你念著他,我也就放心了。”

思及玉婆婆先前便有納她為孫媳之意,眼下想來是誤會了,下意識便否認。

“我不是那個意思……”

可老人家驀地滿目傷情,打開了話匣子一般,那笑紋驟變苦相,可見是提起了傷痛之處。

“序之是個苦命的孩子。”

“他母親是個軟性子,在家中不受待見,被威遠侯哄作外室生下了他,後來家中落敗又被抵給了威遠侯府,這孩子才被認了回去。”

裴恪的經曆江洛橋略有耳聞,外頭隻說是外室之子,被抱回來給了抵債的小娘,竟不知那原就是他的親生阿娘。

“可憐這哥兒本是多有出息的一個人啊,最年輕的狀元郎,為救他那殺千刀的父親瘸了腿反被嫌棄,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兒啊!”

“他總是報喜不報憂,便以為我不知,這京中是人人嫌棄他。”

江洛橋也曾想過,若是她從雲端跌至穀底,既受壯誌難酬之煎熬又受身體外膚之苦痛,又當如何呢?

人生難順遂,曾經閨友一走了之時她恨過卻不怪,要怪隻怪自己沒能讓她多些留戀。

她總想抓住些什麼。

如同當下,她急著證明這世間善意大於惡意,分不清是救贖裴恪還是救贖自己。

“不是的婆婆,我不嫌棄他,真的!”

玉婆婆悄悄抹了淚,望著門口那人又恢複如常。

“來了怎麼不出聲?可彆叫我發現你在背後偷偷笑。”

裴恪麵色不佳,衣裳也比尋常厚些,似乎確有染過風寒。

若能診脈便可一清二楚,可江洛橋心知他定然不會讓她靠近,隻好作罷。

他提著蓮子羹進來,目光未放在二人身上,隻說“胡說八道”。

“多虧了定瑜,我才總算舒坦地過活了一天,你替我好好謝謝人家。”

裴恪滿不在乎:“你謝過就是了,我還能怎麼謝。”

原是好意讓孫兒與小娘子多有往來,即便成不了,多個朋友總是好的,偏生這小子是個直腸子不知變通,玉婆婆氣急,登時便把湯婆子砸了過去。

“你病好了便來氣我!”

江洛橋彎了彎嘴角,裴恪麵對玉婆婆時雖也是直言相對,卻少了幾分陰鬱之氣,可見身旁有個人總比沒有好些的,如此一想,更覺得應該助他把劉氏救出苦海。

“不必了玉婆婆,我隻是做我想做,不求報答的。”

聞此語,玉婆婆又好心情了些,一變臉,又是那溫藹慈善的了。

“來,給定瑜盛些蓮子羹暖暖身子。”

這回裴恪沒再拒絕,滑著輪椅把蓮子羹送到江洛橋麵前。

她眼睛朝下望著他右手端著的奶白蓮子羹,心生一計,手往他左耳的傷疤伸過去。

他反應很快,半道便抓住了她的手,眼神隨即變得淩厲,江洛橋低了頭,暗暗鬆了口氣。

他左手未有傷,那個人便不是他。

她接過那碗蓮子羹,單單解釋道:“我隻是見你發上沾了些紙屑。”

裴恪未言,不知信與不信。

既已給玉婆婆施了針,又試探出裴恪,江洛橋待了片刻便找了借口離開。

飯後,尤七推著裴恪去了宮城外。

夜幕之下,四方寂靜,他將輪椅滑至牆邊,一旁有一狗洞,敲了敲,便見一白毛狗探出了頭。

隨後聽聞窸窸窣窣之聲,一男子聲音響起:“今日怎麼得空看我了?”

“無人看你,沾了饅頭的光罷了。”

裴恪將食盒推了進去,饅頭鑽出,一躍便躺到他懷中,蹭了蹭他的手。

牆內的沈為璋給饅頭分了吃食,一敲便見一白影鑽進,咬著尾巴吃得歡快。

他依靠在牆邊說道:“聽聞你前幾日救了安國公府二娘子。”

裴恪沒應,雙手插進衣袖中避著寒氣。

“許久未聽聞你救過誰了,盧藺容這次能這麼快出來,莫不是沾了這位盧二娘子的光?”

裴恪在外總是忍字當先,可隻有他知道此人狠辣果決。

他自小在這冷宮中夜夜與孤魂相伴,而裴恪自腿傷後京中冷漠時常打壓,二人皆知唯雷霆手段當可立足,無良善可言。

盧藺容原奉命看守罪犯張豫,前幾日因張豫破牢下了獄,按往常來看,怎麼說也得讓他在獄中待上大半個月,可今日便要出了,便知是裴恪手下留情了。

得他善意相待之人,唯一心上人,因而他篤定裴恪對那盧二娘子與旁人不同。

裴恪又怎會不知他腦子裡這些彎彎繞繞,隻當不懂,閉口不答。

“你若是閒著,不如多溜溜饅頭。”

“那我腦子也閒著呀。”沈為璋趴下,從狗洞中露出下頜,“你莫不是對她起了心思?”

“不會。”

夜裡的風帶了霜,裴恪麵上冰涼,眸中射出寒光。

盧瑤貞此人,乃不共戴天之人,他這般想著。

“你若動了心又待如何?”

“不會。”他再次開口,甚是篤定。

沈為璋不滿意,又追問:“假設嘛,假若你真動了心呢?”

“寧可自殘,以絕此心。”

盧瑤貞萬般羞辱若能忘卻,這般不知珍重,苟活於世倒不如隨江流而去。

如今留著那兄妹二人,不過是還有用處。

馬場相救之事始終衝擊著裴恪的心,是以時刻以此警醒自己。

沈為璋默了聲,隻餘饅頭吃飽了撒潑掀起一陣塵煙。

片刻後,裴恪提醒道:“你若真閒著,不如想想自個兒的事。”

“我每日在宮中虛度,能有什麼事兒?”

沈為璋是嘴硬,可硬不過片刻,末了還是輕聲問出口:“她過得好嗎?”

京中眾人皆以為裴三郎與劉氏兩情相悅,其實不然,從始至終那有情之人皆為他沈為璋。

他鮮少得出冷宮,偶然與劉氏一見鐘情卻因身份不敢相許,後有一日終於鼓起勇氣托裴恪相送信物,不料想被發現,便有了那些謠言。

裴恪沒回他的話,隻說:“你若真想她過得好,便該設法救她於水火。”

趙穆那廝是個該死的,對妻子拳腳相加,疑心已至喪心病狂,連腹中孩兒都不放過,這才送上了西天。

沈為璋卻低了頭:“她畢竟已嫁作人婦。”

“已是孤孀。”

“可我如今能做什麼呢?我如今這身份,也隻能白白看著她受苦。”他抱著頭甚是痛苦,“當初我不顧後果托你帶了信物,才讓你替我背了這麼多年的鍋,最終也無法阻止她嫁作他人。”

那劉尚書不願將女兒嫁與裴恪,鐵了心要匆忙結親,最終讓劉氏成了官場籌碼。

世人以為大郢今有三位皇子,無人記得冷宮中還有個四皇子。

他本是宮女之子,得知此事後欲求聖上賜婚,卻被禁冷宮出不得,連麵都沒見上,最終隻能看著心愛之人成了他人婦。

日日夢魘纏身,終究是跨不過這道坎。

二人皆沉默了許久,裴恪也是無奈,隻勸他:“陳年舊事,需往前看。”

可沈為璋反問他:“你不也看不開嗎?”

“我想知道,你費儘心思除掉呂嚴,是為他還是為己?”

裴恪無神遠望的眸子皺縮,沈為璋若不說,他是不願承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