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郎君!”
江洛橋將裴恪的輪椅摁住,姣好麵容倒映在他眼中。
“方才謝謝你。”她行了禮,目光落在他耳前的新傷上,“若是日後有所需,儘管差我便是。”
“順手罷了。”
裴恪不願承認,江洛橋倒下的那一刻,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了手。
可下一刻整個人被往日的屈辱衝擊著,以致心血冰冷,二者對峙,最終逃之夭夭。
他轉動輪椅背對著她,遙望那言笑晏晏的夫人們。她隨之望去,目光聚焦在永雲侯夫人身上,分明是素妝打扮,卻難掩傾城姿色。
那劉氏花容月貌,又才識過人,若得以與裴三郎攜手共進,不失為一段佳話,可惜劉大人為打消女兒的心思,便宜了趙穆那狗殺才。
初聞趙穆慘死馬廄中還甚覺可惡,細想來不過是惡人自有天收。她本想以盧藺容之手給趙穆個教訓,不曾想便已沒了命。
半晌,江洛橋從上至下看著裴恪的鼻尖,說道:“我願意幫你。”
“什麼?”
她暗暗瞧了瞧四周,壓下了聲音:“你若真放不下劉三娘子,我願意幫你。”
二人本就是兩情相悅,若得償所願,往後裴恪有一娘子伴在身側,也不至於受辱之時沒個知心人。
有了娘子,便多了份活著的希望,江洛橋這般想著,要談下這門婚事不難,卻需從長計議。
可裴恪非但不領情,反狠狠抓了她一眼:“休要多管閒事。”
“我是認真的,永雲侯府本就是龍潭虎穴,如今她成遺孀,更是孤立無援,你若鐵了心要與她在一塊兒,便趁早做打算。”
二人都是苦命人,若可相互扶持,有何不可呢?
他卻示意尤七將他推離,眼神無不疏離,警告她不得上前。
“方才之事乃舉手之勞,忘了便是,其餘的與你無乾係。”
那背影漸遠,江洛橋歎了口氣,已記不清第幾次二人再次不歡而散。
她實則非盧瑤貞,那些傷疤也與她無關,若真有什麼乾係,便也是醫者仁心,想方設法抹了去。
她想幫她,除卻對他有迫不得已利用的愧疚,亦望他莫因身體殘缺而妄自菲薄,莫要像她從前閨友一般投了河,到那方也不知冷不冷。
可他三番四次拒了,許是真不願她插手他的事了。
江洛橋留了心思,不願再想。
主仆二人穿梭林中,隱約見儘頭處一男一女在湖邊糾纏著,本不欲多管閒事,卻聽聞一熟悉的聲音喚著“宋郎君”。
江洛橋看不真切,湊近了些去。
這一瞧可真是暗叫不妙變了臉色。
那嬌嬌女一手扶在郎君肩上,一隻腳踮了起來,不是她那庶妹還是誰!
大郢民風開放,如若二人是尋常交往倒也無傷大雅,可那盧瑤湘卻脫了足衣,露出紅潤的足尖。
那宋郎君的手伸了過去,盧瑤湘雙頰緋紅,眼見著就要成事,卻被江洛橋攔了去。
“三妹妹!”
盧瑤湘突覺寒風灌耳,江洛橋怒容映入眼簾,不由得一陣乾咽。
“二姐姐,你怎會在此?”
她年歲也不小了,姐姐說親卻遲遲不定下,便意欲為自己做了打算,今日前來本就意為尋一好郎君,沒等到他人卻等來了自家姐姐,心下氣急。
江洛橋擋在她麵前,遮住宋施覽的視線,將足衣給她套了回去。
“我還想問你,你這是作何?”
不等她解釋,便將人拉走:“走。”
“宋郎君……”盧瑤湘單腳跳著,掙脫了江洛橋的手,“我不走!”
江洛橋氣不打一出來,還試圖與她講道理:“女兒家豈是能隨意在外男麵前脫去足衣?”
“你放開我……”她巴巴地跳回到宋施覽身旁,朝姐姐白了一眼,“你不也在外男麵前濕了衣裳嗎”
“我那是迫不得已!”
與婁氏說過的話並非虛言,若裴恪落水當日有人相救,江洛橋即便有利用之意,也斷然不會拿自己清譽作玩笑。
彼時性命攸關,此刻卻有心為之,如何能相較?
倒不是有意阻止妹妹尋夫郎,隻是今日出門前婁氏多次囑咐小心惹事,若此事敗露,隻怕二人日後都彆想要出門了。
再者她此舉非尋常手段,各家夫人在此,撞見她在男子懷中露了足,那便是板上釘釘的私會無可辯駁,即便如願嫁了去,那也是叫人瞧不起的。
可盧瑤湘油鹽不進,非是反駁於江洛橋,往宋施覽那便又靠了靠。
“現下我崴了腳,若不瞧瞧恐再難行,亦是出於無奈。”
“他又不是大夫,他瞧瞧便能好嗎?”
遠遠聽到了些歡聲笑語,隻怕是那群打了馬球的郎君娘子齊至,江洛橋便顧不得再廢話,當下要拉走盧瑤湘。
可宋施覽上前來,扯下她的手,穩穩地立在麵前。
“盧二娘子……”
冬日的風卷起湖水潮氣,灑在盧瑤湘臉上,江洛橋見她耳根染了櫻紅又半抬頭緊盯著宋施覽的醉意模樣,腦仁直疼。
哪家好郎君把小娘子誘來私會?
這等小人,宋施盈在家中耳濡目染,怪不得也養成了目中無人那模樣。
江洛橋強忍著想要扇他兩個大耳刮子的心思,沉下聲音道:“這是我家妹妹,宋郎君這是何意?”
“此事你誤會了。”
“誤會與否自有她同我解釋,宋郎君將我二人攔下,可是有意辱我姐妹二人名聲?”
她力氣不小的,一用力便把盧瑤湘拉回到這方,可實不能比得男子之力,現宋施覽一出手,便連她也拉了過去,堪堪至岸邊,險些落入湖中去。
江洛橋望著湖中漣漪,那湖心似有魔力要將她吸了去,禁不住心突突地跳。
再回頭,便見那二人仍不知悔改,宋施覽把人拉入懷中。
“今日我在此,她若不想走,你便帶不走她!”
江洛橋無奈,“盧瑤湘,你走不走?”
“我不要你管。”
“你既不聽我的,那便告知母親,讓她來定奪罷。”
此話有威脅之意,盧瑤湘慌了神。
所謀未成,此時讓母親得知,除了遭一頓毒打,便是禁足家中了,此後便再難求。
這般想著,見江洛橋抬腳,她顧不上思考,焦急地要把人拉回來,偏生那塊地潮濕軟塌,不及江洛橋站穩,這回真落入了水中去。
“二娘子!”青榕沒拉住人,登時無計可施,隻好向旁的二人求助,“三娘子,人命關天,您救救二娘子……”
“我……我也不會遊術……”
盧瑤湘傻了眼了,她隻不過是想攔住江洛橋,卻並無謀害之意,如今救或不救,恐都難逃一罰。
宋施覽是個沒擔當的,見有人落水便沒了蹤影,她動了腳又停下來,心裡糾結著要不要一並逃了。
這湖未結冰,卻凍入骨髓,江洛橋探出頭來,全身如墜冰窟,眼珠子都要凍僵了。
青榕在岸上呼救,幸而那群郎君娘子已至,這會兒正見江洛橋露頭。
小王爺走在前頭,眼珠子一瞪,顧不得男女有彆,脫了外衣就要救人。
“彆過來!”
湖水並不太深,江洛橋雙手劃著圈,與腳踝的水草糾纏著,抬眼便見一藍衣男子身姿英挺,烏發如緞,脫了外衣便要往下跳,猛地一聲喝住。
這小王爺與裴恪不同,今日她若是與他肌膚相觸,婁氏可就不會拘著不讓嫁了。
好在她蹬兩下便鬆了腳,背離著小王爺遊去,在另一邊上了岸。
青榕是個機靈的,當機立斷解了盧瑤湘的裘衣,圍著江洛橋上的岸。
這湖水涼徹心扉,江洛橋咬破了唇說不出話來,搭著青榕便離去了。小王爺倒是無奈,星目一聚望了許久,低頭一笑,隻好撿起外衣又穿了回去。
這一意外讓江洛橋在家中足足躺了三日,連帶著腰眼的傷都治好了。她並未將宋施覽之事告知婁氏,盧瑤湘卻是哼哼唧唧了幾日不敢出門。
一日,常於信將她約至當鋪,說是找著了當玉佩之人。
一進裡間,常於信便跪倒在麵前。
“盧二娘子,多謝你救我妹妹脫離苦海。”
江洛橋麵色紅潤了不少,因而笑起來更顯親和:“不必言謝,她如今能過得更好,我所做便是值得的。”
他把那人拉過來道:“這便是當玉佩那郎君。”
“見過盧二娘子。”
此人名叫喬永,是個賣燒餅的。
江洛橋正了神色,坐下來:“我且問你,那玉佩你是從何而得的?”
這人一聽似嚇破了膽,雙手紮皺了衣角,大拇指不停地磨著衣料,隻說:“那玉佩當真不是我偷的。”
“臘八前夜我吃了酒,閒逛至城門口,見一馬車被攔了下來,我便躲了起來,瞧見一行黑衣人將馬車中人擄了去,隻落下一隻玉佩。”
“我家中清貧,便拿去典當了。”
江洛橋端坐著,眼神一凝,便叫喬永低了頭。
她問道:“你可記清楚了,是臘八前夜?”
“記得真真的,那日我被家中娘子趕了出來心煩氣躁才吃了些酒。”
他說得倒無破綻,江洛橋抬手摸了摸鼻尖,不知信與否,有意讓他一頓糾結。
隨後,她才冷聲問:“你方才說,那些人得手後往何處跑了?”
“往西市。”
“你分明說的是東市。”
此人不是個能抗事的,登下便換了說法:“是……是東市,我記錯了。”
自始自終江洛橋都處之淡然,如今詐出了結果,仍是一笑而過。
“你方才什麼也沒說。”
可她下一刻站起身來,圍著喬永轉了一圈,轉瞬便變了臉色,冷冷地上下掃視著他。
“你說你見馬車被劫,卻滿口胡言,你說家中清貧,卻身有濃重玉麟香,簡直謊話連篇!”
玉麟香是青樓頭牌常用的香,有迷情安神之效,喬永不懂得玉麟香的來頭,那不過是收了錢財偷偷去快活一把,不曾想這色心出賣了自己。
他此刻隻知被識破了謊言。
“好你個奸詐狡猾之徒,竟敢誆到我頭上來了!說,何人指使你的?”
江洛橋再坐下,一掌拍在桌子上,使得茶杯蓋跳了三分,喬永的心也抖了三分。
他利索地跪了下來:“娘子饒命!我也是受人脅迫不得不從。”
“那便給我從實招來。”
“那人是昨夜裡找來的,隻說將事情一五一十交代了,卻不得說馬車中人逃脫之事。”
若祖父在臘八前夜便遭了算計,婁氏卻在臘八白日才得了信,那二者似乎便撇清了乾係。
此人步步籌謀有意誤導,與此事脫不了關係,若能找到此人,興許便有祖父蹤跡。
“那是何人?”江洛橋又問道。
“主子是個戴黑帷帽的,坐著輪椅,其他的瞧不真切,傳話的約莫七尺高,聽聲音應為而立之歲。”
若非在京中有頭有臉,此人應當不必遮了麵容,又是個腿腳不便的,她細細想著,腦中映出了一人的麵容。
她聲音輕了些許:“那主子可還有其餘標誌?譬如疤痕或胎記。”
“那倒是有,風吹帷幔掀起之時見那人耳前有一傷痕,卻未看清傷痕模樣。”
江洛橋思及今日所見裴恪耳前新傷,心下一涼。
怎會是他呢?青榕分明來報他染了風寒這幾日皆臥病在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