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落了細雨,江洛橋踏進百味軒時,垂落胸前的長發還帶著雨絲。
她沒想到裴恪會主動相約,因著昨日之事還有些許拘謹,不過看他好似局外人,心自然也定了不少。
裴恪不喜言語,久久未出聲,倒是尤七耐不住問了一嘴。
“不知二娘子找我家郎君有何事?”
“?”
江洛橋與青榕對視一眼,再看看站得筆直的尤七:“今日不是你家郎君邀約?”
今晨丫鬟買菜回府,給她帶了一紙條,正是裴恪邀她在這百味軒相見,這才匆忙過來。
可如今兩兩對望稀裡糊塗,不知中間哪裡錯了。
“二娘子莫不是在說笑?你傷我家郎君至此,又豈會自找不痛快?”
裴恪麵無表情,隻是撚著茶杯轉著,望向她時正好一圈落到桌上。
江洛橋也是糊塗了一頓,不知這其中究竟有何玄機。
突然“啊”的一聲嚇得她輕輕抖了抖,原是禦史大人家的葉夫人今日不宜出門,一跨進門便狠狠摔了一跤,便動彈不得了。
她隻當是小鬨劇,將目光放回裴恪身上:“裴郎君,咱們似乎有些誤會,今晨我家丫鬟出門買菜,說是你遞了信兒約在此相見,我這才來的。”
可裴恪萬念俱灰般伸出了手,露出那方形傷疤的半邊,讓她的心又澀又癢。
“盧二娘子不必如此,想要什麼直說便是,若是要泄怒,再燙我一次,隨你。”
“你怎能如此不愛惜自己?”江洛橋將微濕的衣袖把遮蓋好他的傷疤,“雖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可皮肉長在你身上,自然不能任人隨意踐踏。”
身傷易好,心傷難愈。幾番相遇,她能感受到裴恪自我厭棄,卻努力存活至今當真不易,心中的疼惜又多了幾分。
於是她又從袖中拿出昨日新製好的藥膏,這會直接放到他手心裡,冰涼的觸感蔓延至整個手掌。
“這藥膏,是我新調製的,效果應當更好些,你且拿著用。”
“趙穆之事,我已想到法子,你不必……”
她話未完,裴恪陡卻然握緊了那藥瓶,攥成拳頭豎直壓在桌麵上,便見桌上碗筷些許抖動。
隨後又見他麵容絞在一起,嘴唇泛白,額頭冒了虛汗。
江洛橋見不對勁,走過去蹲在他跟前,習慣性地探了探他額間:“怎麼了?”
尤七放在裴恪右腰側的手又毫不留情地狠狠擰了一把,麵上卻苦巴巴的。
“娘子,我家郎君這是老毛病了,陰雨天這腿便疼痛難耐。”
“你如今還有痛感?那為何不去看郎中?”
他這並非斷肢,若還有痛感,便還有希望,當下便順勢捏了捏他的腿。
“前頭的大山都發了話,京中哪還有郎中敢診治我家郎君啊……”
尤七頗有戲子天分了,恨不得兩眼淚汪汪就地坐下指蒼天罵邪奸。
他上了道,自覺有九分真,暗道一會兒讓郎君再請吃兩個燒餅。
此刻江洛橋聽懂尤七的暗意了。
盧藺容的親舅父乃京中第一聖手,更何況背後還有安國公府撐著,他若發了話,其他醫家自然也不敢接手。
此等行徑有違醫德,她憤憤難平,暗罵這些人豬狗不如。
見江洛橋愁眉難展,尤七便心知成了,濃眉一挑向裴恪邀功。
裴恪不理睬他,倒是江洛橋上了心,拿出一顆藥丸強迫裴恪吞了下去。
“這藥丸有止痛之效,半個時辰後便可緩解。”
“盧定瑜!”
她霍然嚇得一激靈,如今不必轉身便知來人。
“盧……阿兄。”
此人如同瘋子一般,每每發怒便在她身旁有如陰魂遊蕩,稍不留神便要被索命。
因而她雖有異心,麵上卻是乖巧綿綿,隻待蟄伏著將他再送出京。
若非眾目睽睽,隻怕盧藺容又要掐著她的脖子往牆邊推。
“你真是好樣的,竟敢私自約外男,我對你太好了是不是?”
“我不是……”
還未等她解釋,他又急急地說道:“他是什麼人你是什麼人,你究竟是怎麼被他迷惑了非要這般自降身價?”
江洛橋心下無奈,也不知盧瑤貞是如何心悅這麼一個變幻莫測之人的。
他對裴恪不滿,如今連心愛的女子也要一並嘲弄。
“阿兄!你到這兒便是為了挖苦我嗎?”
“此事並非如此。”情急之下,她又補了一句,“是趙穆!”
“趙穆遞了信兒約我至此卻不見人影,又正巧遇上了裴郎君。”
為了證實自己的話,她將事先偽造好的紙條遞了過去,盧藺容一看,確是趙穆署名。
本是有意捏造趙穆的不軌之心,借盧藺容之手削趙穆一頓,現下正好用上。
觀一圈,這裡頭反應最大的就數尤七了,背對著那兩人對裴恪擠眉弄眼。
那紙條分明是他送的,繞了一圈怎麼變成趙穆那地下鬼的了?見了鬼了,竟敢邀他的功。
不過,盧藺容也並非輕易騙得,當下心中有疑:“他約你作何?”
“阿兄你不知道,他早對我心懷不軌,還說知曉了我什麼秘密,我雖不知他所言為何,可也不敢不從。”
江洛橋半低了頭,隻讓他瞧見咬得幾乎要出血的下唇,可見心中焦急難安。
見他疑狀未散,她落了淚,顫抖著抓住了結實的小臂。
“阿兄,你定要給妹妹狠狠教訓他!”
此時一人匆匆行至盧藺容身旁耳語,隻見他臉色大變,顯然是出了事,便再顧不上此情此景,隻眼神警告裴恪,再回頭喚江洛橋回府中等他。
裴恪雙眸抬起,望著盧藺容的背影勾起了嘴角。
終於送走了閻王,江洛橋鬆了口氣,轉頭又不見了裴家主仆身影。
這二人慣是來無影去無蹤的。
罷了,她低頭擦了淚,心下沉重。
外頭的雨停了,隻餘地麵潮濕,她上了馬車細想今日始末,不知究竟入了哪個局。
“停車!”
“二娘子,怎的了?”
青榕扶著江洛橋下了車,二人麵向“常記當鋪”定了腳。
“掌櫃的。”
常於信掃著鋪裡的灰塵,聞聲回了頭,上下掃了一眼江洛橋,應道:“我是這兒的東家,娘子要當貨還是贖貨?”
“我想買您身上的玉佩。”
江洛橋的目光凝在那玉佩上不離,她便是見著了這玉佩才停了下來。
方才她還看不清楚,如今不過二尺,認準了,那便是她曾送與祖父的生辰之物。
“這玉佩啊,我不賣。”
常於信捂著玉佩轉身就往裡走,連眼神都不再給江洛橋一個。
她追了上去,顧不上珍珠碧玉耳墜晃著掉了一截,緊跟在他身後。
“不瞞東家,此乃家中祖父所有,我曾親手贈予的生辰禮,前幾日不知所蹤,不曾想還是有緣,得以今日再見,故欲重金購下。”
聞言,常於信才提了提腰間掛著的如意祥雲佩,請江洛橋坐下詳聊。
“這玉佩乃一人死當之物,你若想要,這銀子嘛……”
“東家隻管開價。”
沒想到對方如此乾脆,常於信交付了此物,心中倒還是可惜,這如意祥雲佩他喜歡得緊,可長輩生辰之物,若是亂帶壓不住,恐遭災禍,自然也不得不歇了這心思。
江洛橋付了銀子,玉佩攤至手心細細摩挲著,收回了袖中。
“不知這玉佩是何人所當,東家可否告知一二。”
“我這店裡每日人來人往,何人所當如何能想起啊。”
這話倒是沒錯,每日來往這些人,若非無賴鬨事的,皆難以有些印象。
隻是她憂心忡忡,此玉佩入了當鋪,隻怕祖父凶多吉少。
如今盧家沒查出什麼,這玉佩又斷了線索,找一個人簡直大海撈針。
不過她仍不死心,走到門口時又返回來,叮囑道:“我乃安國公府二娘子,東家若是想起那人,勞煩知會一聲,必有重謝。”
說完,她將那隻完好無損的耳墜贈了常於信。
這人是個識貨的,先是安國公嫡女大駕光臨,又是不菲玉墜落入手中,登時眼裡放了光。
離開當鋪時已至午時,離安國公府不遠,到家中正好用膳。
江洛橋斂了神思,拍拍臉頰暗暗打氣,隻盼著不叫人看出來。
這才方進門,便見夫人打扮素靜,三步並作兩步往外走。
她迎上去,喚了一聲:“阿娘。”
不知怎的,婁氏被嚇了一跳,臉色不佳,眼珠子左看看又看看。
“定瑜,你何時出去了?”
江洛橋沒回,反而問:“該用午膳了,阿娘這麼著急是要去哪?”
婁氏乾笑了幾下,摸了摸發髻,讓自己不至於喘得太急。
“我……我與葉夫人相約,一道去歸仁寺祈福,就不必管我了,你進去吧。”
“是禦史大人家的葉夫人吧?女兒進來總心神不寧,不如與你們一道去吧?”
江洛橋是聽說過的,安國公夫人婁氏與禦史大夫的夫人出嫁前便是閨中密友,二人幾十年的情誼至今未變倒也是難得。
可婁氏麵露難色,終還是身旁的田嬤嬤笑著開了口:“二娘子,夫人這是想與葉夫人道些個體己話呢!”
確是江洛橋疏忽了,與婁氏賠了罪,讓她一路小心些,這才往自個兒院裡走。
可還未踏進院中,她忽然反應過來。
方才葉夫人分明在百味軒跌了腳,還怎能一路顛簸至山中的歸仁寺?
細細琢磨起婁氏的神情,的確不同以往那般沉穩,不再多加思索,江洛橋獨自一人跟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