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公世子(1 / 1)

“是何時收到的信?”

“是前前日,奴婢記得清楚,是臘八那一日,約莫是辰時。”

“你可知這信是何人送來?”

“奴婢不知……不過夫人收到信後便與二娘子小吵了一架,勒令娘子留在府中。”

青榕雙手平放在膝蓋上,鞋中腳趾蜷曲起來,抬頭看了一眼江洛橋,又開了口。

“隻是,後來二娘子央奴婢回去取落下的鐲子,便見夫人把信燒了。”

江洛橋十指交叉握住置於腹前,無意識地拉了拉衣裳,低頭思索。

洛州離京不遠,祖父最慢也可臘八前日於戌時趕著關城門時入京,必然是找個住處,待臘八那日投了刺再入府拜訪。

而安國公夫人在臘八辰時收到了信,若信中所言為祖父知曉了什麼秘辛從而被扣,倒也不無可能。

兩者之間究竟有無關係?又是何關係?

江洛橋把頭埋進膝蓋中,自覺頭昏腦脹。

半晌,她抬頭又問:“我讓你查的事如何了?”

“夫人近日在尋的人是個穩婆,曾在洛州做活,如今不知所蹤。”

若說方才隻是猜疑,現下江洛橋幾乎可以斷定,祖父匆匆進京,定然不是簡單的訪友。

安國公府必然藏著天大的秘密,且事關江家,才讓祖父離京幾十年而重歸舊地。

很快便回到了國公府,小丫鬟碧榆興衝衝跑了出來。

“二娘子,世子回來了!”

江洛橋往側後方的青榕看了一眼,轉頭便掛上笑容,加快了步子,胭脂羅裙擺掀起一陣梨花香,盧藺容微微皺了皺眉,轉身笑對她。

“阿兄,你回來了。”

她雙手背在身後,笑意在唇邊蕩開,風吹散的發絲落到嘴邊,楚楚動人的模樣映在盧藺容眼中。

“你帶回的禮,可有我的一份?”

青榕方才說,盧瑤貞在旁人麵前總是驕縱任性的,可麵對兄長時卻是個乖巧的小妹妹。

江洛橋沒有兄弟姊妹,倒是羨慕這份感情。

人人皆知盧藺容並非安國公親生,而是摯友歐陽裕之子。

當年歐陽家全家遷京時慘遭滅門,隻留下一個一歲小兒被棉花蓋得嚴嚴實實,不哭也不鬨,隨船漂至岸邊,這才躲過了一劫。

如此慘案,當時還有言論暗指安國公為幕後真凶,但後來是安國公將這小兒收為家中嫡子,更立為世子,此後那些謠言便慢慢平息了。

麵對著江洛橋,盧藺容有一瞬出神,仿佛回到妹妹出生那時,小小的人兒轉眼變成了大姑娘。

他將她嘴邊的碎發撇開,從背後變出了一精致的木盒子。

“我若不給你,可要鬨了?”

她眸光亮如晨星,撇過頭假裝不滿:“阿兄這是什麼話?我在你心裡就這般驕縱嗎?”

原本同盧藺容說著話的婁氏這才出了聲,拉著江洛橋坐到一旁。

“你瞧你,都要嫁人了,還黏著你阿兄。”

“要……嫁人了?”盧藺容愣了一瞬,眼睛如飴糖般黏在了江洛橋身上,“定瑜要嫁人了?”

婁氏眉眼彎彎,愛憐地摸了摸女兒的頭頂。

“正是啊,她也不小了,終歸是要嫁出去的。”

“不知是定的哪家的郎君?”

江洛橋雙手握著禮盒,雙腿並攏乖巧地應答:“裴家三郎。”

“胡說八道!”婁氏拉下臉來,臉部線條都變得冷硬,“還未定下來呢,你若得空也給她選選。”

江洛橋斂下眉眼,眼波微轉,語氣中帶了怒音:“阿娘,您不是讓我自己選嗎?”

“你瞧你選的什麼人!”

看得出來婁氏是極為不滿了,手中的茶杯連帶茶碟重重地砸在桌麵上,茶水沾濕了衣袖也不理睬,隻管怒容滿麵,盯緊了她。

她卻不曾退縮分毫,甚至站起身來給自己漲氣勢。

“裴三郎怎麼了?他是有腿疾而非品行有失,他何錯之有?”

“他娶我的女兒就是錯。”

裴恪本身對錯又還有幾人在乎,人們欺他久了,辱他久了,寡不敵眾時,錯的便是孤身那人。

京中子弟一日所為,無非是用膳、就寢、羞辱裴恪。

更可怕的事,眾人對此皆已習以為常,就連裴恪亦是如此。

不管他做什麼,甚至什麼都沒有做,他本身就是錯。

“你既如此不講道理,那我便也放下話來,我非他不嫁!”

江洛橋無法理解此等思想,手指緊握成拳,離開的腳步都變得急促有力。

“你!”婁氏倒在盧藺容身上,指著江洛橋離去的方向歎氣,“你想氣死我!”

夫子曾言,一個人好與壞,不在於樣貌如何,而在於品行如何,是否忠孝,是否誠義。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裴恪隻不過將其還了回去,她實在想不通為何要對他如此不公。

可轉念一想,她利用婁氏對裴恪的不滿來推拒婚事,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傷害呢?

晚膳後,江洛橋雙手撐著下頜,雙目無神地落在禮盒中的海棠玉釵上,總想著她如此小人行徑,要再對他好些才是。

驀地,那玉釵消失在眼前,原是盧藺容不知何時走到她身後拿了起來,插於發中。

“與你甚是相配。”

那雙手搭在江洛橋的肩上,指腹的皮膚偶爾擦過她的後頸,刹那間便起了芒粟。

她退了兩步拉開距離,低頭輕喚了一聲“阿兄”。

盧藺容盯著空落落的手,坐了下來。

“今日不到我院裡用膳了?”

盧瑤貞常去盧藺容院裡用膳,青榕是提醒過她的。

可於她而言,這畢竟不是一同長大的兄長,多有不便,便想著偷偷懶,不曾想他卻尋了過來。

“阿兄歸家想必一路勞累,不敢煩擾阿兄。”

“你從前慣用海棠香,如今怎麼換了?”

“噢……用過一次覺著喜歡,便繼續用了。”

她如今心亂如絲,因而不似白日那般與盧藺容親昵,反應過來正欲解釋時,卻聽見他開口問:“你生氣了?”

“嗯?”

“因為我自請前往延州,你生氣了?所以急著出嫁。”他拉過她的手捏著指尖,“若是我再晚回來些,是不是你都不在府中了?”

江洛橋平日裡行醫時倒是不甚在乎男女,總歸是病人,可如今朦朧月色易生情,竟叫她產生麵前男子有著纏綿情意的錯覺。

頃刻間,她迅速抽出了手,大氣不敢出。

“阿兄誤會了,嫁娶之事自然是阿娘做主。”

“母親不在時你總是喚我從允的。”盧藺容強行抬起她的頭,“你想報複我,想讓我難受,是嗎?否則你為何要選那裴恪?”

他變臉變得太快,長頸青筋外露,手上力度漸大。

江洛橋奮力掙脫了去,心下起疑。

盧瑤貞私底下竟是喚盧藺容的字?

分明隻有一人,可她卻感覺虎狼群繞心驚膽戰,好不容易壓下懼意,眼角瞄到青榕守在門口才安心了些。

“除卻雙腿有疾,裴三郎為人正直善良,此前更是才高八鬥的狀元郎,正是夫婿的好選擇。”

若非天意弄人,依照裴恪的才氣,也當是扶搖直上前途無量,不知讓多少人眼紅。

如今他落入塵土,正遂了那些人的意,其中也包括盧藺容。

盧瑤貞對裴恪百般刁難,少不了盧藺容的授意。

當然這些事青榕並未告知江洛橋。

“他雙腿有疾,單此一條便讓京中娘子望而卻步,如何能除卻?”

“他如今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狀元郎,而是誰都能踩上一腳的爛泥。”他明顯忍著怒氣,“你要刺激我,也不必如此作賤自己。”

江洛橋能感覺到,提及裴恪時,盧藺容身上散發著惡意的戾氣,她頓時明白了些什麼。

她斂下心神,麵色無懼,隻是往後退了半步。

“我選擇他,並非為了氣你。”

“從萬裡蒼穹落至汙泥本就不好受,我既選了他,日後他便是你妹夫,還請阿兄莫要再說此等傷人之語。”

她此舉倒不是單維護裴恪,隻是她明白有疾之人在這世間存活要遭受更大的惡意,麵對這些尋死之軀,那些毫無生意的瞬間,她永遠束手無策。

人有千百種死法,醫者的手卻隻一雙,自然無能為力。

那時她便明白,若不能喚起求生的意誌,若不能給予生的希望,一切都是白搭。

可盧藺容不明白,“妹夫”一詞刺痛他的雙眼,寬闊的身軀很快就把江洛橋逼至牆角,卻突然彎起嘴角,摸了摸那隻海棠玉釵。

他說:“定瑜,我不喜你提起他。”

江洛橋心知小小身軀抵不過,自然也不敢妄動,心中起了懼意,看著眼前變幻莫測的麵容有些窒息。

“答應我,嗯?”

她感覺自己如砧板魚肉任人宰割,即便當下盧藺容有強要之意,她也絕無退路。

“我……”

“二娘子!”是青榕喚了一聲,“夫人喚您過去一趟。”

盧藺容不悅地回頭,見青榕垂下頭,倒也沒說什麼,隻是上下掃了眼江洛橋,最後轉身離去。

江洛橋雙手自然垂落,貼著牆滑落癱倒在地,心中驚懼猶在,拍了拍胸脯才發覺早已口乾舌燥。

今日已如此,日後可如何應對?

“娘子,您沒事吧?”

她的目光頓了許久,再回神時,猛然抓住了青榕的手臂。

“青榕,你可知你家二娘子屬意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