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子最是厭嫌裴三郎,根本不會救他。”
江洛橋訕笑,眼珠子轉了一圈道:“青榕,你先把刀放下。”
“我家二娘子每每吃梨糕都會奇癢不止,此事你無從辯駁。”
說著,青榕手中的刀又深了幾分,直至一行血自刀尖滑落衣襟。
江洛橋垂眼,目光落在她手腕的方形傷疤處,登時不再掙紮,聲音卻清冷了幾分。
“你若不顧你阿娘安危,便隻管殺了我。”
“你……”青榕的手有些許的顫抖,“你把我阿娘怎麼了?”
趁她失神間,江洛橋身體往後一退,雙手抓住那隻握刀的手腕一扭,刀便落了地。
“你隨我來。”
好在她料到有這一日,早便做了準備。
青榕被領到一處偏僻的宅院,大門緊閉,裡頭卻好些人看守。
梁氏躺在床上,緊閉雙眼。
“阿娘……”
青榕輕輕喊著,怕嚇著母親,又怕母親再也不應。
藥婆作了“噓”聲:“夫人這兩日夜裡總睡不好,這會兒剛剛睡下不久呢。”
可青榕還是徑直過去,手指伸到梁氏鼻下,直至感受到鼻息,懸著的心才放下來。
江洛橋走出門去,待青榕伺候好了,二人找了個僻靜處,這才說道:“現下可能談談了?”
她背對著青榕,迎麵便是長亭舊廊,目光所及之處皆為白雪紛飛,伴著暖陽,倒是彆有一番意趣。
此處是祖父故居,轉到了她名下,今日也才是第二次來。
“你家二娘子失蹤與我無關,我此番進京隻為尋親,並無害人之意,你若聽話,你阿娘便無事。”
“奴婢見阿娘氣色比先前好許多,便知娘子是個好心的,再者,有娘子在,我家二娘子若有一日歸家,也不至於惹人非議。”
青榕望了望屋裡頭,麵容都溫柔了不少。
江洛橋此招,有雙重保障。
一來,先囚住梁氏之身,二來,治好梁氏,此第二步最是關鍵。
青榕此生隻餘娘親一至親,隻要對梁氏好了,便抓住了青榕的心。
以往江洛橋隻望活得簡單些,不願過多算計,可隻在京中過了兩日,便被逼得不得不為自己打算。
這權勢中心,最是蝕人。
好在,她最終得到了想要的結果。
青榕承諾:“故而,奴婢願助娘子尋到至親。”
既如此,江洛橋也不願為難她,便也應了下來:“放心吧,你阿娘我自會治好。”
這病她看過了,不過是長期營養不良加上年紀漸長所致,調養一月便可恢複。
“娘子善心,奴婢感激不儘。”
江洛橋分明有話要說,到嘴邊卻吞了回去,她不願藏著掖著,便主動問了:“你還有何話說?”
青榕自覺不該多問,可她實在是好奇,天底下竟會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
“娘子為何與我家二娘子生得如此相似?”
“有多相似?”
“倒像是雙生女。”
雙生女?
她自小便在父母身旁長大,從未聽聞有姊妹之類的,且安國公夫人似乎也並未有尋親之意,若真是雙生女,那生子的又怎會不知呢?
江洛橋隻覺自己過於多疑,這世間之大無奇不有,許真有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異親姊妹呢?
雖是這麼說,可她一路心不在焉,始終想不通,父母從未進京,如何能與安國公夫人扯上乾係。
正當思忖之時,馬車陡然停了下來,她險些衝了出去。
“怎麼了?”
“二娘子,是裴三郎。”
江洛橋堪堪掀起簾子,恰能容下裴恪麵容。
隻聽見外頭傳來一郎君清脆的嗓音:“你今日從我□□爬過去,我便讓你走。”
她喚了青榕上車,問清緣由。
兵部尚書之女劉氏曾鐘情於裴三郎,後來裴三郎落下腿疾仍癡情不改,後由父母許配給了永雲侯世子趙穆。
永雲侯世子是個眼裡容不得沙子的,自覺裴恪這個瘸子不能與他相較,每每遇上總要羞辱一番。
偏生裴恪是個不知反抗的,這才日複一日變本加厲。
這不,江洛橋望出去,見裴恪被踢倒在地,家中隨從也被製住。
他麵無表情,雙目無神,手撐著坐在地上,卻怎麼也無法爬上輪椅。
這模樣助長了趙穆的氣焰,登時又往他手上踩了一腳,狂妄道:“瞧見西市那三具屍首了嗎?我要是你便乖乖待在府中,否則不止哪日吊著的便是你了!”
趙穆叉開雙腿,抵在裴恪腦門前,肆意地笑了起來。
此為鬨市,人漸多,眾人譏笑之聲入耳,便是江洛橋一局外人都覺得刺耳,更不必說當事人。
尤七不忍讓主子受此等屈辱,正欲顯露功夫,卻被裴恪一眼刀壓了回去。
他最是會忍的,再大的風浪都見過了,這點屈辱又算得了什麼呢?
他將攥緊的拳頭鬆開,目光隻落在地麵上,雙腿有疾,隻好拖著身子一點一點往前挪。
趙穆見狀更為囂張了,吹起了口哨引得更多人圍觀。
隻差一寸,隻一寸。
襠部一陣劇痛,趙穆倏地雙目圓瞪,連嘴巴也連帶張大。
眾人一看,這不是國公府二娘子又是誰?
趙穆直冒冷汗,轉頭一見是盧二娘子,再怒也隻敢不痛不癢地罵一句。
“你是瘋了嗎!”
江洛橋斜睨著他,一言不發,走過去與掙脫束縛的尤七將裴恪扶上輪椅。
“你屢次救他,莫不是改了心意,當真看上他了?”
趙穆語帶不屑,心中定是想著她與那劉氏的眼光一般爛。
江洛橋平生最厭欺軟怕硬之人,若不是要救裴恪,這爛人她是瞧一眼都嫌臟的。
“我不看上他,難不成看上你?”她目露鄙夷之色,“人家至少曾一舉中狀元,而因腿疾不能入仕,你呢,既無政道之才又無賢人之德,你當配得起哪家娘子?”
如若不是她提起,裴恪幾乎都要忘了他也曾一舉奪魁,也曾風光無限,卻因這腿疾煙消雲散。
“我是無德無才,可為何尚書大人不願將女兒許配予他,不就是看他是個瘸子嗎?他是個瘸子,這輩子都改變不了!”
江洛橋一句話便戳中了趙穆的痛處,使他全身之力都聚集於麵上,那尖嘴猴腮更是可憎,指著裴恪大辱,恨不得把裴恪釘在京城的恥辱柱上。
“你們拿他取樂欺負他,不過是掩蓋嫉妒之心罷了。”她往趙穆身上上下掃視了一番,“他若沒有腿疾,你追著他連影子都看不到。”
幾句話說得,尤七都要感動了,這世上維護裴郎君的第一人,竟是盧家二娘子,便是威遠侯也隻會讓郎君忍讓。
不過,裴恪倒是鎮靜許多,前有娘子拚命,他卻如局外人一般麵色淡如水,好似買了觀稅進園子看戲的。
“哼!你沒有欺負過他嗎?”趙穆撩起裴恪的衣袖,露出一個方形疤痕,“你彆忘了,這個傷疤,是你燙的。”
江洛橋的心有一瞬停掉,這疤不算大,卻很深,可見是用了力的。
她皺了皺眉,竟覺得似曾相識。
隻聽聞盧瑤貞蠻橫,不曾想跋扈至此,與麵前的爛人無異。
畢竟是占著這身份,她登時也不敢再看裴恪,隻狠狠地瞪著趙穆:“所以我來贖罪了,裴郎君若要我做什麼,我絕無二話。”
趙穆笑得驕狂:“好啊,那你便替他爬過去吧。”
此時她終於轉頭看向裴恪,不敢與其對視,隻盯著那毫無血色的薄唇。
“你開口讓我爬,我便爬。”
“不必。”
他的聲音很沉,開口卻自帶一股威嚴之勢。
他將傷疤蓋了起來,如往常一樣暗中舔傷,他無需任何人做什麼,因為任何人都不值得原諒。
凡以折辱他取樂之人,最終都會變成西市的屍首。
可這二字落到江洛橋耳中卻是另一番意思,隻覺此人為大善,竟連辱他之人都能輕易放過,頓生疼惜之心。
因而她擋在裴恪身前,以一敵百。
“聽好了,今後誰敢欺負裴郎君,那便是欺負我……盧瑤貞!”
趙穆盯著江洛橋退了好幾步,好似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罪魁禍首良心發現,隻怕說書的都不敢這麼寫。
“你那日可不是這樣說的,真想嫁與一個瘸子不成?”
“你一口一個瘸子,他一沒讓你伺候,二沒擋你的路,與你有何乾係?”
若說擋路,那也是趙穆擋了路,否則她也不會在此滯留許久。
此人心胸狹隘,處處針對裴恪不就是見不得他曾得妻子萬分癡情嗎,既如此,江洛橋便再補上一刀。
“論外貌,論才華,論品行,你均不及他萬之有一。”總的來說,他樣樣都比不上裴恪。
這誰還受得了,趙穆當即就要衝過來將江洛橋揍一頓,好在奴仆尚且理智,及時拉住了他。
“你莫要太過分了!”
江洛橋不懼反迎上去:“還有更過分的呢,你再敢欺辱他,我便打斷你的腿!”
她曾憎恨那些仗勢欺人之人,如今不過兩天,她也倚仗了權勢。
祖父常說,權乃萬世之顛,以權製人為小人,以權製權為庸人,以權製惡方為賢人。
頂天立地之人,須手握重權,卻心存善念。
她此刻終於得悟。
“你給我等著!”趙穆沒了法子,又不敢真的動手,隻好溜之大吉。
江洛橋正欣喜著,轉頭一看裴恪也已離去,抬腳追了上去。
“裴郎君!”
小巷中遠離了喧囂,此刻隻聽聞輪椅滾動的聲音。
裴恪停了下來,麵對著江洛橋。
她行了大禮,末了低下頭。
“從前之事,我鄭重與你道歉。”
裴恪鷹隼般的眼眸盯著眼前的娘子,眉都未皺一下,卻無不表示著對眼前人的厭惡。
“不必,盧二娘子往後不再找我麻煩,裴某便謝天謝地了。”
“你是個好人,我不敢乞求你的原宥。”她掏出自製的藥膏強塞到他手中,“這是祛疤的藥膏,你拿著吧,定有奇效。”
一句輕飄飄的致歉便讓受害者原諒,未免太過自大,江洛橋此舉也並非當真乞求他的寬恕,既想守住裴恪的善心,又想儘力替盧瑤貞積善。
主仆二人看著江洛橋上了馬車,尤七偷偷捂嘴笑:“郎君,盧二娘子說您是好人。”
裴恪給了他一個眼神閉了嘴,又將那藥膏塞到他手裡。
“丟了。”
尤七看著郎君遠去,悄悄將藥膏藏進了袖中。
這頭江洛橋坐在車中默了許久,瞧了瞧一旁的青榕終是忍不住出聲:“青榕,你家娘子……”
青榕低了頭,心知她想說什麼。
“二娘子是蠻橫了些,娘子是個善人,日後當心莫露餡了。”
她伸手過去撩開青榕的袖子:“你手上這疤,是她燙的吧?”
方才她便覺得裴恪手上的疤似曾相識,方才想起是在青榕手上也見到過。
青榕卻毫無委屈之意,隻道:“二娘子動怒時,總歸需要發泄。”
“難得你對她忠心耿耿。”
“奴婢對主子自當忠心。”
江洛橋霍然有了彆的想法,她慣是欽佩心持善意之人,可青榕受此番虐待卻毫無反傷主子之意,看似善意待人,她卻難有欣賞之意。
正如裴恪被百般折辱卻未奮起反抗,究竟是真善還是愚善?
又或者是權勢壓人,不得不“善”,可此善非彼善,又為偽善。
在洛州時江洛橋隻管治病救人,是聞名一方的大善人,如今來了京城,見了權勢,反倒在善與惡之間進退兩難。
她歎了口氣,說道:“這藥膏你也拿去吧。”
“娘子……”
“我自個兒調的,不妨事。”
“多謝娘子。”
“你家娘子失蹤前兩日,你可看見外男進府?”江洛橋低頭盯著腳上的錦繡雙色玉蘭鞋想了想,“約莫年至古稀,坐著輪椅。”
青榕咬著唇思索著,眼珠子轉了一圈,最終卻搖搖頭。
“那兩日府中並無外客,二娘子不知是見誰,把奴婢打發走,轉眼便不見了。”
“你再好好想想,府中可有什麼特彆之處?”
她輕輕歎了口氣,手指摳著手裡的藥膏罐子,手指抬起至半空,忽地眼睛都亮了。
“夫人……夫人似乎收到過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