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路層林儘染，夕陽的光暈灑在地平線上，為視線儘頭鋪開一條橘色的輪廓。

兩人沒有言語上的交流，視線都注視向前麵的路。

在老太太家度過的這一下午後，無論是秦若雲還是陸塵，思緒都變得莫名輕鬆。

這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對於婚姻這件事似乎看開了些，又好像謹慎了些。

不過至少在今天，他們在思想上第一次取得了一個默契與同步。

“所以你突然下定決心想要找一個人結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奶奶？”陸塵一邊開車，一邊開口問道。

“如果我說是的話，你會不會失望？”

“不會。”

陸塵扭頭看了看秦若雲的反應，他還有很多話要說呢。

“我、我承認一開始我胡思亂想來著，但是總扭扭捏捏又怕你……”

“怕扣你分是吧？放心。”

陸塵眉頭舒展：“不過話說，那天我真的以為你突然間開竅了，發現了我的好，然後開始瘋狂迷戀我，所以才迫不及待地向我求婚了，哇哈哈哈哈哈……”

秦若雲在心裡暗暗搖頭，這家夥，稍微聊一聊就容易語無倫次。

“沒準兒還真被你給猜對了呢？”

“真的？”陸塵眼前一亮，刨根問底似的驚呼。

秦若雲望過去，臉上一陣戲謔。

她現在對這人是越來越了解了，稍微兩句話逗一逗就會立馬上套。

雖然不算蠢吧，但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清澈的幼稚，可如果說這算是一種缺點的話，那……倒也無傷大雅。

談話繼續著，車內的氛圍也越來越和諧。

說來從相識開始，二人之間的那種距離和戒備在此刻才算正式消減，而最開心的當然還是陸塵。

“其實之前說好，要給你的答案，我這會兒心裡已經有決定了。”

在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聊著的時候，陸塵突如其來地冒了一句。

“上、上次不是說了要延長期限嗎？你不用……”

秦若雲眸子閃過一絲詫異，卻又馬上回過味兒來，她可沒想到今天陸塵會提這件事，真是猝不及防。

陸塵微笑，眼神變得認真又勇敢。

“今天本來就是一開始講好的第七天了嘛，該給你一個交代的。”

秦若雲的大腦還停留在他的上一句話，陸塵罕見的主動讓她無法消化，忽然有種上學時老師公布考試成績的忐忑。

陸塵扭了扭頭，繼續著剛才的話。

“一開始的確很難做決定的，覺得你對我老是凶巴巴的，跟我在一起時那雙眼睛又和偵探查犯人沒區彆……”

“要是最後真讓你得到我了，往後還不得暗無天日……”

感受到身側寒芒掃過，陸塵趕緊解釋：“但是，但是！自從前幾天去過你家後，我就什麼都明白了。”

“其實，如果一個女孩兒生氣的全部原因僅僅是因為她綁定著脆弱麵，缺乏安全感……那又能壞到哪兒去呢？”

“你以為你很了解我？”秦若雲眉頭蹙了蹙，她不喜歡彆人對她指三道四。

“我……”

“是不是忘了我們有言在先？你不必對我投入過多情感，無論是好奇還是有其他彆的什麼盤算，都是多餘的！”

陸塵：“可這是終身大事啊，把你放在心裡麵多高的位置都不過分。”

“我不需要。”

聽著對方語氣中愈加冷冽的溫度，陸塵也不惱：“我隻是沒有辦法不在腦袋裡想這些，那反而是偽裝，我不想戴著假麵具和你……”

“不要偷換概念，這不是偽裝，而是你在考慮和我結婚時應該加進去的條件。”

秦若雲語氣恢複平緩，但話裡的內容仍咄咄逼人。

陸塵沉頓著，嘴角扯過一絲苦笑表示他並不認同。

車子從夕陽下駛進黑夜裡，暮色下的車道顯得比剛剛安靜許多，時不時會有幾輛急匆匆的車迎麵擦過，帶來一些嘈雜的胎噪聲。

月亮還未露頭，夜空中三五顆星星竭力發散著光芒，但很快又被成片成片的烏雲掩蓋住了。

秦若雲看著窗外，略微組織了一下語言，打算把事情徹底地說明白。

“如果你不認同我說的，那我們不再提結婚的事情就好了，其實你也可以再找一個三觀相符的女生繼續談論這些東西。”

陸塵深思著，很認真地品味著秦若雲話裡的意思跟態度。

明明剛剛還好好的，現在卻因為這個話題變成了氣鼓鼓的河豚。

沒有任何一個女孩子比她還奇怪了，明明前兩天主動提結婚，現在又冷冰冰排斥一切，明明選擇了養狗，卻一直連個像樣點的名字都懶得取。

所有事都是她挑起來的，現在又興致泛泛。

“那……那你怎麼看待我們的將來？”陸塵問得很謹慎，他害怕秦若雲也會像對待寵物的態度對待自己，害怕被敷衍，害怕不被珍惜。

然而，秦若雲卻長篇大論般，回答得很細致：

“如果，如果我們把婚姻當做一個人這輩子必須要完成的一件事。”

“換句話說把結婚當做一個人的最終歸宿的話，那麼這種生活方式本質上就是一個大雜燴，它讓所有人都朝著同一個方向走。”

“這就是婚姻的本來麵目。”

“無非這樣而已，無非是把大街上原本零散的人都拉到一間房子裡，然後上鎖，人和人的距離被瞬間拉近了，任何缺點也就無所遁形。”

陸塵麵無表情，想起之前秦母曾經在飯桌上當眾喊罵女兒是毒蛇，一定要找個籠子關起來的話。

他有些心疼秦若雲，但更多還是自己委屈：“所以你真就覺得，我是手銬，是囚籠，和我結婚就是無期徒刑？”

“假如真的有那麼一座房子，它能包容所有人，讓大家都視它為人生的最終目的，甚至自願付出很大代價也要搬進去，那怎麼可以說是囚籠呢？”

秦若雲話說到一半，嘴角笑了笑，這笑裡帶有一絲惡趣味，不帶絲毫停頓地說出了自己的最終觀點：

“首飾店裡隻放金銀珠寶，費品廠裡全是垃圾舊物，你能見到的任何東西起碼都有一個類彆，可婚姻卻偏偏收容大多數人，這背後是什麼，你自己考慮。”

陸塵沒有接話，但從心底裡升起一股毛骨悚然，他大概已經明白了秦若雲話裡的意思。

“如果說的確有這樣一種事物，能得到絕大多數人的認同，能給予擁有著諸多良莠不齊品質的人們踏實和安心，那麼這個東西就絕對不是什麼避風港。”

“就像一個集體裡的最後一名一樣，倒數第一隻要存在，就永遠能給到其他人最真實的安慰和慶幸。”

像是害怕陸塵聽不懂，秦若雲習慣性的補充了一句：

“所有人都能夠接受的生活方式一定不是好的，相反，它是成年人的下限，大家紛紛以此來證明自己不是倒數第一罷了。”

秦若雲講完了自己的觀點，眼睛看向陸塵的臉，言下之意你不是想談一談，多多了解嗎？

現在該你了。

沉默。

婚姻是成年人的下限。

陸塵反複咀嚼著這句話。

得承認，秦若雲的分析嚴絲合縫，她用冰冷的語言勾勒出現實的陰影。

陸塵盯著擋風玻璃前的路，良久不發一言。

這讓秦若雲心中不悅，他方才不是說已經有了一個決定了嗎？怎麼挑起話頭卻又開始不認真。

好像終於想好了應對之策，沉默的空間是由陸塵的一聲莫名其妙的笑打破的。

隨即他開了口：“有一個瞬間突然覺得，好像陷入了一種循環，就跟……嗯……那些老夫老妻吵起架來是一樣的。”

“各執己見，誰都不讓著誰。”

陸塵歎了一口氣，“可好像總是這樣，兩個人的關係進展到一定程度就會分化出個強弱，非得有一個人咄咄逼人而另一個人唯唯諾諾才能維持下去。”

“或許吧，但我們現在這種僵持，在彆人眼裡看來和爭論新房該如何裝修，又比如在哪裡拍婚紗照，怎麼辦酒席之類的沒有太大區彆，甚至還不如爭論這些來的實際呢。”

秦若雲微微皺眉，“這是歪理。”

“你認為，我嘰嘰咕咕一大堆都不過是在給你洗腦，拖你進泥潭，或者是在欺負你，讓你必須服從我？在你眼裡的我，就是一個毒婦嗎？”

陸塵笑著搖了搖頭，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瞄了瞄倒車鏡，把車緩緩停靠在路邊。天已經很黑了，路邊的街燈零零散散，一道道昏黃的光線由近及遠勉強向前蔓延。

“其實這幾天來我一直在想，如果一周以後就要公布一個結果，那麼這個結果怎麼樣才能讓大家都滿意。”

陸塵隨手把車熄了火，發動機的嗡嗡聲讓他有些頭暈目眩。

“你沒有欺負我，更說不上什麼洗腦，一個女孩子把這麼重大的決定權交給我，還要安靜耐心地等待，連這份自尊都壓上了，不管怎麼說都是很好很好的了。”

車子熄火後，陸塵的輪廓完全在黑暗中，當然，對於他來說秦若雲也是同樣。

“所以呢？”她隻是淡淡問。

“所以啊，我發現是徒勞的，彆說一個大家都滿意的結果，其實我可能連你這關都過不了。”

“在你麵前似乎總得躲躲藏藏，把自己的一部分遮擋在犄角旮旯裡才能和你交流下去，如果真是這樣……對我來說真的很受打擊……”

陸塵一口氣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

秦若雲表情毫無漣漪，但眉眼卻黯自低垂，這樣的說法，任憑傻子都能知道了他這最後的答複是什麼了。

秦若雲扭頭看了看他，黑暗中自然什麼也看不清。

一股難熬的意味從心底裡升起來，夾雜著惶惶不安。

她開始慌亂的質疑起自己，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卻發現此刻自己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陸塵那邊，而是不受控製地一心自我數落著身上的各種缺點，這是她情緒低落時的自然表現。

“既然如此，我想我該下車了。”秦若雲很快壓製住自己的反應，摸索著門把手。

“等等。”

陸塵把手探過去，輕輕拉住她。

“你還沒聽完我的決定呢。”

“有屁快放。”

“哪怕從今以後隻能選擇在你麵前躲躲藏藏，哪怕從此我們的交流和聯係隻是局限在一種很淺很薄的層麵上……”陸塵深呼吸，“起碼對於我來說，也仍然能收獲一個絕對不能說差的妻子。”

“這就是你的決定，原來和我結婚就是如此糟糕嗎？”

“無所謂糟不糟糕吧，你看我就是這麼壞。”

“明明已經理清楚了整段關係裡的所有衝突和不恰當，還是選擇向你求婚，還是要通過婚姻去霸占有你。”

“你——”

秦若雲不知道要講什麼好，她的思緒被疑惑衝撞的一團亂麻。

“如果你果真隻是不屑於婚姻這件事物，在沒結婚以前就早早將自己的婚姻考慮了個清清楚楚，那麼事情反而好辦了。”

“即使你選擇的人不是我，滿大街也都是男人，你總歸能找到一個意見一致或者情願裝傻充愣和你在一起的人。”

陸塵稍停片刻，隨後居然有些嘲笑的味道：“但事情正好反過來呢。”

“你的那些說法——不過是在潛移默化地對我施加影響，想要把我改造成需要的樣子罷了。”

秦若雲的情緒如同炸藥桶一樣，被陸塵的話點燃了。

她一把甩開陸塵的手，質問道：“你認為我的脾氣好到足夠讓你這樣羞辱？”

感覺著秦若雲情緒的劇烈波動，陸塵沒有收斂，而是擴大事態般繼續開口：

“難道不是嗎？你的頭腦總是理智的，可生活卻是一團糟，和父母吵個不停，對弟弟的態度時常缺乏耐心，就連自己養的寵物也能讓你生氣。”

“每天的一地雞毛早就在宣告，理智不過是自我安慰的借口和手段，控製彆人才是你的本來目的。所以才會發現，不管想的再多，再細致，最終的結果總是事與願違，最終的收獲也總是歇斯底裡。”

秦若雲已經無法忍受陸塵對她的一再羞辱和言語調侃了，胸中的情緒五味雜陳已然決堤，尊嚴仿佛被丟在地上反複踩踏直到破碎，她不再說一個字，將門打開，就要逃出車外。

陸塵卻又伸手將她拉住，這一舉動無異於給老虎拔牙，將一大團怒火留在狹小的空間內。

對於這一點，他顯然清楚的不得了，所以拉住秦若雲的同時，也不等後者有什麼舉動，就趕忙繼續接著話茬說道：

“其、其實我意識到這點以後，認為是一個好消息，特彆是你現在生氣的樣子，更加坐實了這個好消息。”

“哐！”

秦若雲冷哼一聲，將車門又給關回來。

不是為了繼續聽陸塵講話，而是對他的一再挑釁忍無可忍，就要在他身上釋放怒火。

“哎呀哎呀……說白了就是，如果婚姻的主動權你想占領，那憑什麼我不能占領，婚姻的構想你能設計，憑什麼我不能設計。”

“我可以向道理屈服但絕對不可以向你的控製欲屈服——”

陸塵像是怕挨揍，嘴皮子動地飛快，一溜煙的講出了自己想說的話。

秦若雲怔了怔，他的語速太快讓自己沒有思索的時間，趁這間隙，陸塵飛快的從駕駛位儲物格裡掏出了一塊小盒子。

到了這一步，雙手開始不停顫抖，似乎每一個指頭也都有了自己的思想，帶動著陸塵深吸了一大口氣。

“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