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若雲的奶奶歲數不小，家務活乾的卻很麻利。

片刻的功夫，幾碟香氣撲鼻的小菜就已經做好了。

“餓了吧？快、你們快吃。”

摘下圍裙的老太太，一雙眼睛帶著笑意向並肩坐在對麵的秦若雲和陸塵身上流轉幾番，把肉菜往兩人麵前推了推，開口道：

“真是歲數大了，俺都沒咋反應過來，感覺小雲昨天還是個孩子，哦，今天也是個孩子……哈哈哈，原來一眨眼，這大孫女也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了。”

“王二妮小朋友，你都不想想，霏霏那丫頭片子，今年都已經十幾歲了。”秦若雲道。

“是啊。”老太太笑著，有些感慨，“要這麼一說，你哥哥，現在都四十歲了呀，過得可真快……前段時間他和你小妍一起回來……”

“他們？最近回來過嗎？還一起？”秦若雲放下碗筷，問道。

“我打電話叫他們回來的唄，那倆孩子啊，才真是讓人心疼，都是三十多四十歲的人了，還各自擰巴著。”

老太太叉起腰，“每次來看俺，都故意前後腳，就是躲著不願意碰麵。”

秦若雲聽起笑了，“那王二妮小朋友是怎麼把他倆湊到一起的？”

“前兩個月你小妍姐回來，讓俺直接鎖房間裡了，然後就瞞著她給你哥打電話，說俺快不行了，要見他一麵，這才把他揪回來。”

老太太一講起也樂得不行，邀功似的仰起臉。

秦若雲笑著搖了搖頭，“不用想，看來你的努力還是沒有什麼作用。”

“唉”老太太歎氣道：“他們兩個實在是太倔了……哦，快趁熱吃。”

似乎的確是一件很傷神的問題，老太太沒打算繼續沿著話題聊下去。

陸塵聽來有些不明所裡，也接不上話，因為知道秦若雲是獨生女，隻好當她們是在談論一些親戚。

“怎麼樣，合不合胃口？”

老太太也不忽視孫女帶回來的男朋友，笑眯眯的向陸塵詢問著。

“好吃，挺好吃的。”陸塵趕緊扒了兩大口飯。

……

一餐很溫馨的飯菜結束了。

不得不說，對於陸塵，這頓飯可比之前在秦父秦母麵前吃的輕鬆太多了。

收拾殘局的活兒老太太同樣堅持不讓二人幫忙。

陸塵見秦若雲自顧自在沙發上，他卻閒不住，踱步在屋子裡轉起圈來。

“這是你的房間嗎？”陸塵問。

“是，我小時候在那屋住，現在每次回來也是。”

陸塵輕輕推開屋門，裡麵收拾的很乾淨，的確不像長期無人住的樣子。對門就有一個書架，擺放著很多秦若雲上學時用過的教材。

床鋪的也很整齊，不過最有意思的是，上麵擺放著一很多的毛絨玩具，按照大小順序排排坐好。

“出來。”秦若雲不喜歡陸塵瞎晃悠。

“哦。”

陸塵回到客廳，卻還不肯安分，又開始站在那麵掛滿照片的牆前瞧來瞧去。

“這是你嗎？”陸塵指了指其中一張四五歲小孩兒照片。

“不是。”秦若雲頭也不抬，隨口回絕。

和這家夥在一起，就跟放羊差不多，一會在這兒啃點兒草，一會去那兒扒點兒土的，要是什麼都得認真答複，那她就得累夠嗆。

“怎麼可能，這胖丫頭跟你長得多像啊。”陸塵眼睛來回在照片與秦若雲臉上轉。

“你怎麼看出來的？”

照片上的確是自己小時候不假，但時過境遷，如今的秦若雲臉型弧度分明，五官也變化不小，和照片裡的圓臉姑娘差距甚大。

“怎麼看也是你，這大胖閨女，多喜慶啊。”陸塵賤嗖嗖地，其實是想讓她多理一理自己。

“起碼比你好多了，你小時候又乾又瘦的。”

秦若雲對著手機一陣翻騰，然後將屏幕對向這人，“沾上毛，往樹上一蹲，不知道的都以為是動物園裡的猴子逃出來了。”

陸塵大驚：“你、你怎麼會有這照片……肯定又是我姐給你的。”

“知道就好。”

曉得在秦若雲麵前討不著什麼好處，陸塵也就不嘴賤了，注意力又投向那堆照片裡。

“——這是小雲她爺爺，走的早，當初那個時候窮，就留下這麼一張合影。”

老太太正好忙完從廚房出來，對著陸塵打量的相片解釋道。

那相片裡，是一對中年夫婦。其中女的長相依稀可以分辨出老太太的模樣，和現在同樣的一臉笑模樣。而秦若雲的爺爺則是一個稍高個頭，神情嚴肅的男人。

陸塵：“老爺子看起來好凶啊。”

“是啊，小雲就怕她爺爺，她小時候淘氣，經常惹她爺爺發火，沒少挨訓哈哈哈。”

“王二妮小朋友！”秦若雲語氣無奈的喝止。

“好好好。”

老太太攤了攤手，看著那些老照片，神色追憶道：“那時候的日子過得可叫一個紅火呦。俺把小雲爺爺照顧得好好的，她爺爺也知道心疼人。”

“當年也年輕，心裡經常胡思亂想，覺得老天爺對俺真不錯，讓俺嫁了個這麼好的人，沒事兒了還琢磨呢，趕巧了說不定上輩子就是一對兒，這輩子又來還願來了，不然咋解釋俺和老頭子倆人過得那麼好？”

老太太摘下照片撫摸著，但沒有悲傷，反而眼睛笑的眯起兩條縫。

“後來，等老頭子得病死了以後，俺才慢慢明白過來，其實哪有什麼天造地設？可能後來的日子確實過得好，弄得俺都差點忘了。”

“剛嫁過來的時候那老東西對俺是愛答不理的，天天仗著認識幾個字，又是個教書的，就看不起俺，說俺是家庭婦女，不願意和俺說話。”

秦若雲靠在沙發扶手上，托著腮聽著，這些話話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奶奶很少說以前的事情。

“俺能受那個欺負？雖然沒有文化，但怎麼著也是正兒八經嫁過來的大閨女，他憑什麼瞧不上俺？索性憋著一肚子氣就跟他鬥！”

“那時候，俺每天都把家裡收拾的乾乾淨淨，什麼做飯洗衣服，家裡和地裡的活兒都弄得漂漂亮亮，偏偏就故意不理他！結果咋樣？沒過兩年，那老東西就死活都離不開我了。”

老太太算是打開了話匣子：“彆看你爺爺對誰都挺橫的，仗著自己教過幾個學生就喜歡擺架子，弄資格，年輕那會兒可是俺當家，隻要在這個家裡，俺說一，他就不敢說二的。”

“是，咱們家你永遠都是這個。”秦若雲上前挽住奶奶，比了個大拇指。

老太太笑，一雙眼睛左看看陸塵，右看看秦若雲，性格樂天的她雖然嘴上不說破，但對兩人的現在實際是何狀態卻已然心知肚明，她隻是繼續說著：

“在俺們那個時代，很流行一句話——說是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踏踏實實和彆人過日子，真心實意對彆人好，這人心又不是石頭做的。她爺爺當初眼光高的都快斜到天上去了，可在俺這不還是得服服帖帖的？”

秦若雲和陸塵交換了一番眼神。

“過日子嘛，總得有一個人先吃點虧的，首先你得對人家好，才能指望人家反過來對你好，光為自己考慮，在俺們那個時候，是沒有媒人會給他說對象的。”

老太太說到這裡，話裡的意思已經不需要掩飾了。

“奶奶……”秦若雲害怕老太太講多錯多。

“現在的年輕人呀……”

老太太沒有收口的意思，“總感覺你們要浮躁許多，成天想著彆人先得為我做點什麼，能給我帶來什麼，像是拿著個算盤算來算去，才舍得把心給人家……看起來都很聰明，可就是缺股子自信。”

老太太嘻嘻樂個不停，拍了拍大腿，“俺看電視上都這麼演，你們還把這個叫做愛情，這算哪門子愛情？分明是自作多情，一會哭一會笑的，沒骨氣！”

陸塵被老太太的話代入，片刻思索，隨即又望向秦若雲，眼睛裡閃過一絲隻有自己才能察覺到的清明。

“——老姨，老姨。”

這時，門外忽然響起聲音。

“家裡來人啦？”

循著聲音看過去，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女性推門而入。

“嬸兒。”見到來人，秦若雲站起身叫道。

“哦？小雲回來啦？這小夥子是……？”

“我剛到家，他是我……男朋友。”

“叫人。”秦若雲頭也不回，悄悄對陸塵命令一聲。

“嬸兒。”男朋友拘謹地站在女朋友身邊學著稱呼。

簡單寒暄後，秦若雲首先看出端倪，知道她不是來普通串門那樣簡單。

“嬸兒，是不是我老叔的腿又複發了？”

“唉，也沒什麼，這不最近趕上換季嘛，反反複複……”

真實情況顯然要比她說的嚴重，中年女性神色窘迫，為自己不合時宜地出現在這裡感到尷尬。

“嬸兒，我準備一下，跟你過去看看。”秦若雲說著進了屋。

“彆彆……家裡來客人了，這怎麼行……”

“哎呀，好了好了，都不是外人。”老太太看了看陸塵，笑嗬嗬說。

再次出來，秦若雲手上多了個深褐色的皮盒子。

“你跟著我還是？”她向陸塵詢問。

“你去吧，我陪著奶奶。”

秦若雲不再囉嗦，和中年女性快步出了家門。

“奶奶，她這是……去給人家瞧病？”秦若雲的背影消失後，陸塵問。

“怎麼，小雲沒跟你講過嘛？”

“我是知道她懂一點中醫……”陸塵想起了在健身房那天給趙思思當教練的事情。

老太太歎氣：“唉，我尋思她也不願意跟你提以前的事。”

“小雲這孩子，從小身體弱，偏偏還淘氣，所以三天兩頭鬨病，他爸媽又在城裡打工，顧不上照看……可算過了兩年苦日子。”

陸塵陪著老太太坐下，靜靜地聽著秦若雲從未告訴過自己的往事。

“後來俺實在擔憂，整天睡不著覺，家裡就這麼一個孫女，不能在俺手上出差錯……”老太太一臉愁苦，二十多年前的那份煎熬曆曆在目。

“好在，當時有個老中醫，從彆的地方搬過來，就落戶在村東頭。”

“其實說中醫也不對，這個人和俺們一樣，平時也種地，村裡誰家有病才喊他過去，認識字，偶爾會幫著大家寫幾封信之類的，總之啥都乾。”

“赤腳醫生？”陸塵道。

“對對！是有這麼個詞稱呼他們。”老太太拍了拍腦殼。

“這個人比她爺爺還大個十來歲，也不能說本事有多大，就是什麼病都能治兩下。”

“一老一小相當投緣，隻是看過一次病，就離不開了。”

老太太道：“小雲膽子可不小，從那天開始，放了學就天天跑去人家裡。”

“她跑過去乾什麼呢？”陸塵問，腦袋裡浮現出一個小女孩背著書包跌跌撞撞的畫麵。

老太太樂了，“人小鬼大，就一小毛丫頭能乾什麼？給人家當跟屁蟲唄，那個人出去看病，小雲就抱著他的藥箱在後麵跑，哈哈哈！”

“還有這事兒？”陸塵掐了掐下巴，總算明白了秦若雲的本事怎麼來的。

老太太目光悵然：“後來過了好幾年，俺們才知道，那個人為了給這大孫女調養身體，花了大把積蓄，小雲現在身體這麼好，都是從小拿藥材堆起來的。”

“不沾親不帶故的，人家也舍得呀？”

“那是個大好人啊，除了小雲，家裡還收養著個孤兒，他們一個哥哥一個妹妹，關係實在是好。”

“哦？”陸塵眼神一緊，有些酸溜溜的。

“那孩子也有四十歲了，一直很刻苦，現在有了大出息。”

“真是想不到……要這麼算的話，她從小就有兩個家？”陸塵若有所思。

“孩子，你彆放心上，也不能怪小雲不願意跟你提。”

老太太臉上的皺紋更深了一層，“那會小雲也就剛上高中吧，老中醫走了，就在這孩子懷裡咽的氣……”

“那陣子，她心裡老也不安定，又總對自己不滿意，加上她爸媽總算攢夠錢在城裡買了房，把她接走了……”

“之後嘛，沒什麼可嘮的，這孩子和她母親平時是怎麼相處你大概也見識到了吧？”

“噗！”

說到這，老太太和陸塵都不厚道地笑出了聲。

公道講，如果自己是秦若雲，那麼和在母親麵前比起來，奶奶這間小院子就是天堂沒錯了。

“其實俺到現在也弄不曉得那老中醫是怎麼對小雲有那麼大影響的……她太重感情，隻怕等俺到了那一天……這孩子心裡得扭巴成啥樣……”老太太深歎一口氣。

“您彆這麼說。”

好了，剩下的你們兩個小年輕再聊吧，俺說多了又該遭埋怨嘍。”老太太適可而止。

屬於秦若雲的往事在陸塵心裡沉澱著，他揉了揉腦袋，整理著思緒，暫時放下了老太太剛剛講的話。

其他的此刻都無暇顧及，因為在來之前，他的心裡還裝著一件大事。

“奶奶……”陸塵猶豫，不知道如何開口。

“說吧孩子，俺早就看出來了，現在小雲不在，一會兒可就沒機會嘍。”老太太一副了然於胸的樣子。

“奶奶您眼睛真尖。”陸塵笑道，本來這件事他誰都沒打算告訴，這會兒卻轉變了想法。

“是這樣……”即使明知道屋子裡沒有其他人在場，陸塵還是彎腰跑到老太太耳邊，十分謹慎地小聲嘀咕。

……

“老叔，這裡疼不疼？”

“還可以。”

“那這裡呢？”

“不疼？”

“現在？”

“還是沒感覺？”

秦若雲收起手，一抹凝重爬上眉梢。

老嬸在一旁，語氣變得焦急：“怎麼樣，是不是很難治了？”

“醫院怎麼說？”秦若雲問。

“還能怎麼樣，這種病，隻能養著唄，想根治就算啦。”被叫做老叔的男人語氣倒很輕鬆，笑嗬嗬地說。

“的確，想徹底治好比較難了，現在的情況我看想止疼……得紮針。”秦若雲抬起頭。

“哈哈，紮，紮唄！”老叔豁達道。

“可我……已經很久沒……”秦若雲麵帶猶豫，有些退縮。

“嘿嘿，怕什麼！我們的小大夫，放心治！你忘了？老叔以前鬨頭疼，都是你給我開藥方，怎麼人越大膽子反而越小啦？”老叔扭頭與老嬸相視一笑。

秦若雲莞爾：“說起來您還是我看的第一個病人呢。”

“以前都說什麼隻有男孫才能承祖業，那是封建老說法！老頭子走了，你這個大娃娃不得頂上來接班嘛？”

“老叔，我都多大了，還叫我大娃娃。”秦若雲搖頭笑，沒再畏手畏腳，轉身打開那個皮盒子。

太溪、豐隆、陽陵……

秦若雲手捏銀針，消過毒，以微妙的力道依次施針。

“現在動一動。”

“好！這一下就好多了。”

“老叔，彆騙我了，哪有那麼靈？”秦若雲抬手按住老叔脈門，認真感受指尖的躍動，無語道。

“嘿嘿，當然靈。”看著這個早已長大成人的孩子，老叔欣慰著咧嘴笑。

施針的過程大概持續了半個小時，察覺到老叔臉上因痛苦而皺起的眼紋釋緩下來，秦若雲拉著老嬸來到外屋。

“孩子，有什麼你說就好，我想聽實話。”

秦若雲麵容窘迫著歎氣：“如果老頭子還在，說不定會有希望。”

“不過……我有一個建議，您願不願意信我一次？”

“當然！”老嬸驟然抬眼。

“家裡有沒有紙和筆，我的意思是，信紙跟毛筆，越正式越好。”秦若雲說。

“趁老叔現在還沒徹底癱在輪椅上，你們收拾收拾，這兩天拿著我的信去一趟外省。”

“這麼急？”

“對，多拖一天就有變數，最快明天就啟程。”秦若雲頓了頓，“不過老嬸，你心裡得有數，這一去十天半月可回不來，至少要半年……”

“那是不是要花不少……”老嬸很擔憂，但想到老頭子生前那副高深莫測，就打消了任何懷疑的念頭，隻發愁存款。

“窮家富路，儘量多帶些錢吧，我指的是你和老叔在那邊的生活費用，除此之外不用多想。”

“老嬸，我還要囑咐你。”秦若雲神情嚴肅，“在咱們村子裡，您和和氣氣甚至偶爾吃虧都無關緊要，但到了地方之後，一定得強硬起來。”

“強硬？”老嬸茫然。

“對，一旦他們收了信，就不是你求彆人，而是彆人求你。”

“記住，你在那邊表現的越蠻橫，老叔的腿就越有希望治好。”秦若雲再次重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