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任鳥飛(1 / 1)

夜裡忽然起了北風,第二日,天氣陡然冷了下來,像是秋天一下子就到了儘頭。

言朔隨蒙摯走進園子的時候,見他竟然在休憩的長凳處添置了一個火盆,院落一角也堆了很多木炭。

言朔心中一動。他們隻是在夏天偶然談起,言朔說過寧願忍受夏季的酷暑也不喜歡任何一個冬天,因為她天生就比常人更加畏寒。卻沒想到蒙摯會如此放在心上。所以……

這天的練習,言朔頗有些心不在焉。

蒙摯自然很快就瞧了出來,讓她先停下動作:“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言朔轉頭看向他,心中思緒紛亂,最終還是問道:“林殊跟我說,你已經入了赤焰軍。”

蒙摯一愣,隨即點頭:“……是。赤焰軍是朝廷精銳,我想為國效力。”

他的回答簡短而堅定。

言朔不語,卻點了點頭,認可他的話。

“再者,我也想……”蒙摯話語停頓,似乎在猶豫什麼。

言朔抬起頭盯著他的眼睛:“想什麼?”

蒙摯頓了頓才深吸一口氣說道:“建功立業,光耀門楣。”

言朔沉默半晌,才又問道:“那……你為何沒有跟我說起過?”

蒙摯隻是露出一絲苦笑:“我,我其實是想著,我現在隻需上午去軍用中訓練,下午還會給小殊他們教課,所以不會耽誤來園子的時間,就……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蒙摯自然不會告訴言朔,他之所以從軍,除了報國之外,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她。他想成為更有用的人,想讓自己能有更好的身份……就算隻是博一個能站在她身邊的機會也好。

言朔點點頭,不再追問。

她當然知道……他早晚要去戰場。可正如小殊所言,她其實也早已隱約預感到,這其實是遲早的事……不過是她從未去細想過罷了。

隻是心中沉重得難以言喻,卻不止是對他未來要上戰場的擔憂。言朔自己都不明白,為何隻是思及在不久的將來,或許很久很久都無法再在這裡見到他,竟會是如此難過的事情。

是因為習慣了他每天都在的原因吧。隻是因為這樣吧。

言朔有些怔忪地看向眼前那人,他的麵龐依舊如初見時一般黝黑,又眉目鋒利。言朔卻有些暗暗心驚。

“安凜……?”蒙摯見她久久不語,心中有些後悔自己未曾主動告訴她,卻不知該如何補救是好。

言朔這才猛然回神,趕緊設法遮掩自己剛才的出神。“我……我隻是,有些羨慕你罷了。”

“羨慕?”

言朔的大腦飛快思索著該怎麼解釋。“嗯。建功立業……”她低聲慢慢重複他剛才的話,思維卻忽然漸漸清晰了起來。

“是啊……你有如此卓越的武藝,無論是江湖還是沙場,都會是你一展抱負的大好舞台。”言朔抬眼看向蒙摯,眼神澄澈:“你一定終能實現你的理想的。”

蒙摯對上她的眸光,喉嚨一緊,不自覺地握了握拳:“我……我會儘力,把該做的事都做好。”

“嗯。真好啊……”見蒙摯似是不解,言朔自嘲地一笑:“用儘全力學到本事,然後能在廣闊天地裡自如運用,不是很好嗎?”

雖然隻是剛才勉強扯出的一個話題,可講到這裡,言朔卻真真切切地低落了起來。

蒙摯看著她的神情,忽然好像明白了一點。“安凜,我、我相信,你日後定也會成為女中豪傑,你的一身才學也一定會有所施展的……”

言朔卻搖了搖頭。“你身為男子,是不會體會到的。像我剛開始接手言家產業的時候,鋪子裡的管事也都是麵上恭敬罷了,私底下不知有多少人嚼舌根呢。這一年裡,又不知道有多少我瞧出來的問題,事實上原本在爹爹經手的時候都根本不會存在……他們對言侯府讓我一個未出閨閣的女子管家心懷不滿,又不敢直接表露,所以隻會找些讓人挑不出什麼大錯的地方來惡心你一下,我又哪裡看不出來?”

“管個鋪子尚且如此,不用說什麼仕途名號了。我受封縣主的時候年紀小,外麵那些閒言碎語還隻是說我和言家被陛下過分抬愛了而已,但根本不會有人認為,女子應該憑才情見識獲得什麼封賞……而母親當初要求爹爹送我入宗學的事情,至今仍然在京城裡被詬病,隻我聽說的就已經太多了。說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女人應當從小就安分守己、女子必須溫良恭儉讓,我和霓凰都混在男子中間讀書,是多少人背地裡都在恥笑的事情……”

蒙摯站在她身側,聽言朔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幾次想要開口都欲言又止。相識這些時日,這是蒙摯第一次聽見言朔願意同他說這麼多。

言朔意識到什麼,抬頭望向蒙摯:“抱歉,我……隻是自己發發牢騷而已,你不用在意。”

原本這些事情,就是與他無乾的……蒙摯能有施展平生所學的機會是好事情,自己又何必借此抱怨這許多,平白多一個人來承接自己的不開心呢。

蒙摯卻有些慌亂地擺手:“不、不是,安凜,我隻是從來都不知道這些事情……這些年,你竟然承擔了這麼多……”

她不知道,蒙摯彆提多想出言安慰她,可他現在卻根本想不出來自己能說些什麼。

言朔聞言隻是搖了搖頭,“我不怕承擔,怕的是連承擔的機會都沒有。”她的言語裡不自覺地帶上了譏諷,“所謂的女子就不能拋頭露麵,不過是因為害怕女子學識多了、見識廣了,就不會心安於後宅一隅,埋沒終生了。女子有了能力,想要與男子一般讀書、做生意、習武、從軍、入仕……那麼不就沒人為他們洗手作湯羹了?更不用提什麼三妻四妾的齊人之福……所以,才要拚命地用儘各種手段來禁止女子見識世界,用所謂的三從四德來壓製女子!”

蒙摯聞言一震。這是他從未去考慮過的事情。他從小在軍營裡本就沒有接觸過什麼女子,隻有他的母親曾隨父親征戰沙場,他自小習以為常,卻未曾深思。父親犧牲後不久,他就入了少林習武,回到金陵城後,漸漸相熟的女子也隻有言朔和霓凰而已,她們又都是堅毅而有主見,能力也遠勝同齡男子。所以在他的認知裡,女子本來就應當跟男子一樣,可以殺伐決斷、也可以才智出眾,這本都是他以為理所應當的。

但聽了言朔的話,他才恍然意識到原來在更多的地方,本不是這樣的。所以,軍營裡才隻有母親一名女將,在她幾乎目盲之後便再無第二人。軍營裡剩下還有女子的地方,便隻有……他聽從母親的管教、從未靠近過的那軍妓營帳。而那些女子的命運如何,他隨著年齡漸長、加上在軍中的聽聞,也早已漸漸懂得。

至於其他地方……細想想,他未能接觸到更多女子的原因,大抵也是因為言朔所說的,“不能拋頭露麵”了。無論是史書裡還是現實裡,官場上還是市井中,能像言朔這般既有遠見卓識、又能有機會外出學習和親自管理家產的女子,更是罕有。

他看著言朔眼中的黯淡,心中越發五味雜陳。“我……原來從未想過這些。抱歉……你已經很厲害了,什麼都能做得很好,比十個男子加起來都強!”

言朔看著他急於安慰自己的樣子,忽然忍不住有點想笑:“是嗎?可你不覺得,我一直過於強勢,沒有女子該有的樣子?”

蒙摯猛地搖頭:“沒有沒有!”

言朔眉眼一彎,語調上揚不少:“哦,果然是沒有哦……”

“自然沒有,”他剛要繼續講下去,忽然意識到不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沒有那麼覺得!你,你……你很好。”蒙摯的話似乎越來越找不到合適的表達,聲音也漸弱下去。

言朔沒再繼續逗他,“嗯,我知道的。”

不知為何,言朔感覺好像心情莫名地好起來了。她不再糾結於這些身為女子命運中難以更改的問題,畢竟連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心中那股揮之不去的難過究竟從何所起,究竟是否真的是因為這些事情本身。

其實……自己或許已是足夠幸運了。起碼自己能做的已經比尋常女子多太多,不是嗎。

……

可蒙摯卻因為這番對話,第一次去思考那些在他的大腦中從未萌生過的問題。實際上,那些與雲書縣主相關的流言蜚語,尤其是涉及到他的部分,蒙摯自然也都聽過七七八八。

他每每去向人解釋,當初都是事出有因,是他起先險些傷了縣主不說,還在言語上有所衝撞所致。可後來,仍舊是所有的傳言都隻衝著言朔一人,蒙摯說再多也無用。

直到這一日,蒙摯才忽然意識到,原來身為女子的她能夠具備現在的一身才學是有多麼不易;她又要掙破多少束縛,或許還是很難獲得一方天空可以任她高飛。

若是可以……他很希望,自己未來也可以成為能夠助力她一躍乘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