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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為什麼呢?”穆祺咬住牙齒,壓低聲音,生怕一個控製不住,蹦出什麼動靜讓外麵注意,而衛、霍兩位自覺自願地移動身體,用自己的後背擋住了窗子,順便遠離這可怕的爆料現場:“可為什麼呢?你不是在公孫弘上台之後才開始提拔的方士麼?怎麼現在就要著急動手!”

連個招呼都不打,一抬手就把人扔到最刺激最狂野的政治戰場;要不是皇帝自己劇透,恐怕穆祺還蒙在鼓裡——這樣我行我素肆無忌憚的操作,簡直讓穆祺夢回往昔地獄任務,情不自禁要生出ptsd來!

難道天下的老登,做派都是這麼一致的嗎?你們要不要考慮在地府建一個老登委員會呢?

“拖到公孫弘上台之後,是因為實在找不到製衡的好人選。”皇帝很直白:“‘我’早就在左右物色,但幾年以來卻一直沒有什麼進展。為此甚至不得不改變決策,讓平棘侯在位置上多坐一陣,延緩公孫弘上台的時間。”

儒生上台的同時,針對儒生的製衡措施也要準備就位。曆史上皇帝很難挑出製衡工具,所以架空了丞相後順手拖了幾年;但現在嘛,趁手的工具自己送到了眼前,萬事皆已齊備;天子當然懶得敷衍,立刻就要讓平棘侯滾蛋了。

——換句話說,不止衛大將軍,他穆某人也是丞相垮台的重要誘因之一呢。

可是——

“為什麼是我?!”

“因為你那一套方術相當可信。”皇帝道:“‘他’沒有看出破綻,隨行的人沒有看出破綻,我想也不會有人能看出破綻。”

這話說起來有點尷尬。但實際上皇帝生前混了一輩子,其實也是知道方士那一套不太可信的——李少翁也好、欒大也罷,在大言炎炎,博取寵幸之時,都經曆過天子精密(或者自以為精密)的考驗;當時天子考察了很久,也覺得自己應該能拿捏住這些人。說假話說大話並不要緊,隻要十句話中有一句真話,他都能將就著把局麵糊弄下去。

然後呢?然後陛下就光屁股拉磨,開始轉著圈的丟人了。

不過,出師未捷身先死,並不是天子一人的過錯。他的籌劃其實很精細,選人也選得很謹慎,隻是沒想到方士弄虛作假居然癲狂到了那種程度,再怎麼謹慎也防不勝防而已。

但這也不要緊,現在不是時運湊巧,恰恰來了新人選嗎?

“你比李少翁和欒大這些方士強多了。”皇帝對穆祺道:“沒有過於驕躁和暴烈的脾氣,與朝中的其他政治力量沒有牽扯,玩的把戲又很像那麼一回事,似乎是確鑿無疑的玄法密術——又能滿足尋仙求道的野望,又能滿足製衡儒生的現實需求,‘他’當然會非常喜歡。”

穆祺:……我是不是還應該表示榮幸?

“比欒大和李少翁強多了”——這像是誇人的話嗎?

他麵無表情:

“多謝陛下的厚愛。”

“這也談不上厚愛。”皇帝道:“不過彼此利用而已。正因為你這麼有用,他才會打破常規大肆賞賜,為你迅速積累本錢;關鍵的政治底牌需要在關鍵的時刻用出,所以他才會將你秘密軟禁於此,避免牽涉進丞相更迭的風波之中——不過,等到薛澤退位、公孫弘上台,儒生大興已成定局,那就要輪到你登台亮相了。”

這句話已經非常直白了。孝武皇帝從來不是慈善家,從皇權手中得到的每一份禮物,都在暗中標記了高昂的價格。他以當年抬舉衛青的規格來抬舉一個方士,期待的當然是另一個豐厚如衛將軍的回報——如果回報不了嘛,那結果恐怕就……

而更尷尬的是,為了執行先前擬定的計劃,穆祺甚至連拒絕的選項都沒有。他要接近皇帝、博取信任,就不得不按皇帝的劇本扮演下去,硬著頭皮與儒生為敵——伴君如伴虎,何況還伴的是幾千年曆史裡數一數二的猛虎。穆祺冷哼了一聲,也隻有不說話了。

·

仿佛是覺得一隻大雁的暗示還不夠,上林苑送來的食物越來越有格調。大雁之後,送來的是兩隻先煮再蒸然後炙烤,用蜂蜜調味的熊掌(非常之膩)——大漢朝廷繼承的是楚地的文化,熊掌這種食物意味非常重大;熊掌之後,送來的則是一大鼎野生王八湯——考慮到《左傳》中“染指”的典故,這一隻王八也非很有意思。

要不是考慮到寄生蟲問題,這夥食還真能算是豐盛之至。

在殷勤招待了幾天以後,事情終於進入到了正題。某位侍奉筆墨的侍中親自登門,代天子賞賜了方士們一卷帛書。

他道:“陛下的口諭,請諸位仔細看一看這卷絹帛。”

穆祺接過了絹帛,展開之後立刻又合上,順手遞給了身後的長平侯。雖然動作行雲流水,毫無凝滯,仿佛渾然無事,但神色顧盼之中,難免還是透露出了一點底細——沒錯,他看不懂這份帛書。

這也怪不得穆祺。穿越之前他辛苦研究過大漢的文書,但越研究越是頭大——始皇帝書同文的舉措實際上隻是開了個頭;雖然文字的大框架已經統一,但各地卻還存在相當多的自創字、異體字、莫名其妙的通假字;更不用說書寫者興致上來了整點花鳥小篆之類的狠活,那就真是在讀天書了。

誰也沒有本事在幾個月內精通天書,所以穆祺隻能當一個水靈靈的文盲。他假裝望來望去地看風景,同時右手拚命往衛大將軍的手上一塞。衛將軍猝不及防,隻好趕緊縮到外甥身後,借著遮擋快速掃一眼絹帛,霍去病則竭力挺身,擋住了舅舅的動作。

目睹全程的侍中:…………

還好,衛將軍一目十行,看得很快,迅速就在身後小聲提醒:

“是董仲舒的文章。”

……喔,是董仲舒的文章呀!

穆祺有底氣了,他行禮道:

“臣一定會細看。”

侍中:……你看得懂嗎?

他麵無表情的說出了下一句口諭:“看完之後,可以寫一份奏議呈上來。”

這就是天子製衡之策的第一步方案。先以董仲舒的文章為誘餌,試探方士的思想傾向;讓青雲直上的寵臣上書批駁董氏,納一份與儒家交惡的投名狀。隻有方士與儒生勢不兩立,朝廷的平衡才能成建立。

不過嘛,在奉命傳諭的侍中看來,天子這一份委婉暗示的苦心,現在多半是要白費——所謂理念理念,好歹要見多識廣,才能有自己的理念;這蠢貨方士搞不好連字都不認得,你怎麼讓他們和儒生鬥?

旨意既然已經傳到,他也不想再麵對皇帝的文盲寵臣了。使者匆匆離開,隻約定三日之後來取回呈。恭敬送走天使,方士四人組圍在絹帛兩側,共同看這一篇文章——或者說,是等著衛大將軍翻譯完這篇文章;要不然穆某人一頭霧水,壓根還沒法討論呢。

文章本身倒並不高深,走的還是公羊派熟悉的天人感應那一套。董仲舒列舉了《春秋》中的各種案例,指出君主奢侈揮霍大興土木必然引發天象示警,擺明了是在陰陽怪氣的搞影射;而經劉先生科普背景,這影射的對象也就相當明顯了——此時天子正打算在長安周邊開鑿亭台;董仲舒多半是聽到了風聲,才有這樣一封帛書。

穆祺仔細聽完,恍然醒悟:“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無怪乎天子的反應會如此強烈,賞賜如此破格——董仲舒剛剛才吐槽完“天象示警”,天象立刻來個月食加彗星遙相應和,等於是公開打了皇帝的臉麵,做證了儒生的理論;在這個時候,一個能預測天象、把握天象,甚至公開宣稱天象並沒有什麼神秘的方士堂堂登場,那豈不是正中了皇帝的下懷嗎?

——天子的賞賜,果然每一分都不是白費。怕不是他先前那一套“天象並不主何吉凶”的高論,此時已經隨風宣揚,擴散到滿朝上下了吧?

這就是運氣的問題,這就是時機的問題。誰能想到一個和封建迷信打了半輩子交道的君主,現在居然還需要有人為他對抗天象感應的呢?那種駁斥天象、掃蕩神秘的話,在任何時候都不會受天子的歡迎——但偏偏現在,偏偏在董仲舒發聲之後,天子一定會非常喜歡一個唯物主義的方士——非常非常的喜歡,喜歡到為他打破常例,展現毫不掩飾的偏愛——順帶著將此人樹為儒生除之而後快的靶子。

皇帝哼了一聲:

“你時運不錯。”他道:“‘他’顯然對你抱有很大的期許……那麼,你打算如何回複?”

穆祺道:“自然要反對董仲舒的說法。”

皇帝皺起了眉:“反對董仲舒?你要讚同我——讚同‘他’修台閣?”

姓穆的是這麼聽話的人嗎?他怎麼沒看出來呢?

“那倒不是。”

“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還是那句話,我從來都實話實說。”穆祺從容不迫:“董仲舒的那套天象理論錯誤非常明顯,不能容忍它招搖過市;至於皇帝想修台閣,那是另外的事情,應該另外解決。”

他當然知道董仲舒鼓吹天象示警是想乾什麼,也當然知道此人的心地可能是純正的。但良好的動機並不能為拙劣的手段做掩護,尤其是這種近乎蓄意的欺騙——你今天可以為了阻止皇帝修宮殿編造天象記錄;那明天後天大後天,是不是就要跳出來指責修大壩破壞風水、修馳道挖斷了龍脈?

不能用一種迷信遏製另一種迷信,不能用小的癲狂遏製更大的癲狂。詭詐的手段或許有效,但長遠來看必有後患;政治應該是襟懷坦蕩的,能夠直截了當、都應該直截了當;如果為了光輝的目的而采取卑劣的舉措,那卑劣的舉措就難免會反客為主,成為實際的目的。防微杜漸,不可不慎。

“首先,我一定要否決董仲舒的說法——他那一套玩意兒純粹是生搬硬套,胡說八道,極大玷汙了曆史的客觀性。放縱此風,後患無窮,之後數百年的迷信狂潮,未嘗沒有這套理論的助力。”穆祺絕不掩飾自己的觀點:“當然,在反駁完董仲舒的謬論之後,我還要上書進諫天子,阻止他興建亭台。”

皇帝:“……等等,你要兩麵出擊?”

“這不叫兩麵出擊。”穆祺很溫和的糾正他:“這叫說真話。”

董仲舒那套天象是不對的,所以他要反駁;天子大興土木揮霍國力也是不對的,所以他也要反駁。不管立場,隻講事實,這才是說真話實話,而不是黨同伐異。

不過,在政治場上搞這種兩不沾邊的客觀中立,和找死的差距也不大。至少皇帝麵無表情的盯著他,眼神由驚訝而至冷漠,已經像看一個期貨死人了。

不過,穆祺並不在乎皇帝的眼色,他繼續說道:

“顯然,如果這封文書真的遞了上去,肯定會有意料不到的變故……”

“是的,敢玩這種兩麵得罪的把戲,的確會有意料不到的變故。”皇帝冷冷道:“你是想要梟首、大辟,還是腰斬?”

穆祺毫不動搖地繼續道:“……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我就需要陛下的鼎力支持,避免局勢惡化。”

皇帝挑起了眉:“你要我支持什麼?”

他太清楚“自己”的脾氣了,龍有逆鱗,不可攖觸,觸之必殺人;尋常人搞這種兩麵三刀的操作,結局尚且難料,更何況是被至尊一手拔擢起來的幸臣?吃飯砸鍋,尤為痛恨;這樣作出的大死,誰還能替他力挽狂瀾?

“我需要陛下以這一份奏折為契機,繼續執行你們的計劃。”穆祺道:“當然啦,我對陛下擬定的計劃並不清楚。但以常理推斷,現在幾位頂多也隻完成了滲透宮禁的初始階段吧?我希望陛下能加快進度,雙方精誠合作,順便將下一階段的方案也給一並完成。”

皇帝眯了眯眼,下意識轉頭看了一眼兩位大臣——他們與穆祺之間是既有合作又有競爭,絕不會將自己的底細全盤交代;但穆祺冷眼旁觀,儼然也從細節中窺伺到了某些關竅,比如某些“計劃”的細節。

他默然片刻,冷冷道:“你還能幫上忙?”

“應該可以。”穆祺很溫和的說:“經常宮變的高手都知道,搞這種東西是非常需要要經驗的。而我——啊,恕我直言——我在這上麵的經驗,還是有那麼一些的。一回生二回熟,總比生瓜蛋子強……”

皇帝:…………

——什麼叫“經常宮變的高手?”什麼又叫“有那麼一些經驗”?你到底幾個意思?

……雖然心中波濤洶湧,仿佛萬馬奔騰。但呆木少頃之後,皇帝還是不能不承認對方驚世駭俗的理論。搞宮變確實需要經驗,你比如說衛青霍去病,無論戰場上如何叱吒風雲所向披靡,談到起滲透宮禁封鎖消息癱瘓守衛的具體操作,那都是羞羞答答、欲語還休,真是嫩瓜秧子放不開手腳,效率搞得非常之低,常常敗壞皇帝的興致。而反觀穆祺,此人瘋癲與否姑且不論,但肯定不會在宮變上搞什麼自我內耗和自我拷問,確有旁人不可比擬的優勢。

宮變的關鍵往往就看那一哆嗦,而那一咬牙一跺腳的亡命之賭,有時候還真得是渾天渾地的魔怔瘋批,才最能適應呢。

一念及此,皇帝咬一咬牙,終於點頭:

“……好,說一說你的謀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