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預言果然毫無差錯。雖然他們被賞賜了官職、賞賜了金帛、賞賜了大宅子,看起來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立刻就能走馬上任,享受佞幸的快樂人生。但實際上,宦者在傳完旨意之後,緊接著就轉達了天子的口諭,要他們先在上林苑“暫歇”,修養好後再談後事。
為什麼要“暫歇”?不知道。要“暫歇”多久?也不知道。就連長平侯試探著提出要回商肆看一看(昨晚他們被緹騎緊急帶入上林苑,手忙腳亂猝不及防,都還沒來得及收拾店麵呢),都被宦者委婉而堅決的拒絕了,隻是答應會把商肆內所有的貨物全部包圓,絕對不會讓皇帝新任的寵臣受半點損失。
“不過,郎君又何必在意這些瑣屑呢?”宦者勸說道:“隻要順從天子的心意,公卿富貴都是唾手可得,何況區區一點布匹!”
長平侯不再說話了。顯然,天子的心意已經昭然若揭,這就是再明白不過的軟禁;上林苑方圓近千裡,幾個活人扔到裡麵就好像大海中多了一粒沙,根本沒有任何手段與外界通信。上一世衛將軍位高權重,也曾親眼見識過君主用這一招軟刀子來收拾看不順眼的勳貴,以此保留最後一點體麵……但問題是,有必要在幾個毫無根基的方士頭上動這種腦筋嗎?
剛剛榮膺重賞的幸臣,隨即就被秘密軟禁;這樣回旋如風的急速轉彎,哪裡是在打幸臣的屁股?分明是在扇天子自己的臉嘛!
顯然,這樣的疑惑絕不能出口。所以長平侯默默不言,向後退了一步。
宦者宣完聖上的口諭,抬手示意後麵的宮人送來賞賜。這幾會近臣往來傳諭,每來一次肯定要送幾件賜物,從沒有空手上門的時候;這樣豐厚到近乎誇張的待遇,大概也隻有衛皇後昔日產育皇太子時,待遇才能更勝一籌;但當初的衛皇後畢竟是生下了皇位唯一的繼承人,大大鞏固了局勢的穩定,賞賜再多也不好議論什麼;但現在這幾個方士嘛……唉,也就是天子嚴令封鎖了消息,否則丞相九卿有幸知道,估計還要受一回刺激呢。
使者口風極嚴,宣旨後立刻離開,不給外人半點試探的機會。而眼見周圍再無聲響,穆祺才終於抬起頭來——在先前頒賞的半刻鐘裡,他都不得不低頭凝視地麵的石子,以防麵目中顯露出什麼大不敬的異樣。
這幾天的賞賜太多太豐厚了,豐厚到穆祺自己都覺得嚇人的地步;平白無故的恩賞總會叫人惶恐,惶恐到了某種地步,難免就會胡思亂想——比如聯想到老劉家幾代人傳承的某些愛好。而每到此處,他總會覺得頭皮一緊,不由生出更大也更微妙的惶恐來。
不,不會吧……
穆祺左右望了一望,壓低了聲音:
“陛下的手筆還真是大啊!”
——陛下,‘你’到底想做什麼?
皇帝哼了一聲,沒有在意這句話裡的陰陽怪氣與質問。他緩步向前,眺望使者遠去的車駕;如此凝視片刻,終於平靜開口:
“這樣大的手筆,當然是因為有用到你的地方。”
“用到我的地方?”
穆祺的眉毛跳了跳:“什麼地方?”
“前幾日我也不大清楚,但近幾日‘他’頻繁賞賜,反而從賜物中看出了一點端倪……”
皇帝緩步上前,一一點檢那些整齊擺放的箱籠——金帛珠玉、精美漆器,以及乘放在銀盤玉盤中的各色珍稀食材——雖然被變相軟禁在上林苑中,但幾人的待遇卻還是寵臣的待遇。使者專門為他們送來了宮人和廚役,每日起居都按照九卿的規格供應,謂之“賜膳”。
這是非同尋常的恩遇、可以寫進族譜的榮寵;不過,以在場幾人的體驗,可能都未必有多麼受寵若驚。皇帝陛下是不用說了,錦衣玉食隻是基礎,吃九卿的夥食等於虐待;長平侯冠軍侯也是見過大世麵的;至於穆祺嘛……你願意吃沒有做過除蟲處理,扒拉兩筷子還能看到絛蟲殘骸的野生動物烤肉嗎?
他都餓瘦了!
皇帝隨意掃過各色珍饈,在一盤炙烤的大雁前停下了腳步。
“以朝廷的規製,賞賜雁肉是很不尋常的政治信號。看來‘他’要大刀闊斧,對重臣下手了。”
“重臣?哪位?”
“多半是要罷免丞相。”皇帝道:“平棘侯,薛澤。”
穆祺有點茫然,費力思索了片刻,才從穿越前惡補的百官年表中記起了這位平棘侯——功臣之後,老實本分,彆無鋒芒;以資曆及身份而僥幸上位,但實際隻是被架空的花瓶而已;任上彆無建樹,籍籍無名,無名到連穆祺都印象稀薄——但仔細回想,卻又大有疑惑:
“……以史書記載,這位平棘侯好歹也在丞相位置上混了八年吧?現在才元朔四年,統共當丞相六年不到,怎麼‘你’就要動手了呢?”
“這和時間無關。”皇帝道:“他之所以能在丞相的位置上呆七八年,不是因為彆有建樹,而是因為我還找不到罷免的時機,也找不到罷免的理由。如今萬事具備,當然不能久久的拖延下去……”
“時機?”穆祺好奇:“什麼時機?”
皇帝微微有些猶豫。如果以君臣綱紀而言,他本不該在臣子的麵前肆意談論這樣牽涉皇權布置的隱秘機心。但畢竟……唉,畢竟是在地府中共過患難的自己人,何況如今物是人非,榮華富貴亦再不可得,如果再糾結過往的那一點權謀心術,似乎也僅僅隻是增加一點供人(比如穆氏!)嘲諷的笑料罷了——這又何苦來哉呢?
一念及此,眼見衛青已經悄悄起身,有意回避;他到底還是開口了:
“因為你。”
穆祺以手自指,詫異之至:
“因為我?”
“不錯,你。”皇帝簡潔道:“你要明白,‘我’其實對平棘侯是沒有什麼反感的。他很老實本分,從來不逾越規矩,我一直都很喜歡他。”
“這倒也是,否則平棘侯估計早就被腰斬了。(兩位將軍的臉都木了一刻)”穆祺若有所思:“不過,陛下既然很喜歡這樣的人,為什麼又要罷免他?罷免與否,和我又有什麼乾係?”
“因為他太無用了。”
長平侯猝不及防,臉色頓時極為尷尬,不知道該怎麼麵對大老板怒點同事的銳評。而穆祺鎮定自若,渾如無事,依舊追問:
“無用?陛下這話,似乎是根本否認了平棘侯拜相的合理性——但當初敕封丞相的,不就是陛下自己嗎?”
“當初是當初。”皇帝道:“四年前薛澤拜相,雖然才具平平,但能力也算與位分相當——當時對匈的戰爭尚未擴大,朝中局勢也算平靜,上下事務運轉如常;安放一位資曆深厚身份恰當的人坐在丞相位置上,正是穩定人心的安排。”
他停了一停,繼續解釋自己的思路:
“但現在嘛——前幾次對匈奴的戰爭大獲成功,急需擴大戰果。再讓一個純粹安撫人心的老實人占住丞相位置,就實在不太恰當了。當然,這確實超出了我的預期,所以才不能不臨時換人。”
五年前拜薛澤為相時,皇帝還是以穩為主,不求有大的變動;對未來的預估也是風平浪靜,可以安安分分混上幾年;隻不過如今形勢變化之快,遠遠脫出想象之外而已——至於怎麼個“超出預期”嘛,那當然是因為衛大將軍在前幾年的幾次對匈戰役打得太成功、太漂亮了;尤其是前年強力收複河套之後,漢匈的力量對比急速變化,原本遙不可及,要以二十年計算的決戰時機,竟刹那間露出曙光了!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天子不能不應勢而動,緊急調動資源、籌備物資,為即將到來的大決戰做準備——一個老實本分,僅僅隻能滿足情緒需求的丞相,當然就很不適合這樣激烈的場合,不能不先做調整。
——如果這樣算起來的話,平棘侯還算是被衛大將軍給趕下台的呢。
湊到冠軍侯身邊的衛將軍稍稍低頭,顯然微有尷尬。但聖上沒有理他:
“這也是保全薛澤起見。兵者國之大事,不可不察;丞相九卿若有遲誤,很容易犯下滅族的過失。這樣如履薄冰的的差事,還是讓謹慎小心的公孫弘來擔任,比較妥當。”
下一任大怨種公孫弘可能未必會喜歡這樣的評價,但無論怎麼樣,皇帝的心意都已經決定,還是要由公孫先生來挑起這副千斤重擔。大事臨頭,先做關鍵人事的安排,這也是很正常,很合乎邏輯的思路。但穆祺敏銳察覺到了不對:
“如果是要罷薛澤換公孫弘,陛下直接換人就是了,為什麼又要牽扯到我?”
皇帝默然了片刻:
“……因為我不太喜歡儒生。”
長平侯:???!!
冠軍侯:???!!
穆祺:??!!!
這一句石破天驚、猝不及防,真是把室內所有人都瞬間震呆了!
長平侯冠軍侯是親眼見證過皇帝檢拔儒生任用儒生大搞封禪的種種手筆;穆祺則乾脆是學著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長大的(好吧書上後來改口了,但印象總歸沒變),現在皇帝本人親口告訴他們自己“不太喜歡儒生”,那簡直就比太陽從西邊出來還更誇張——
不是哥們,你不喜歡儒生你任命公孫弘當丞相做什麼?含淚做恨、冷臉洗內褲嗎?您腦子裡是灌進了黃河的水嗎?
任用了儒生幾十年的人都可以翻臉說不喜歡儒生了,那你下一步又打算做什麼?對衛青霍去病說之前的重用和偏愛都是錯付了,自己其實一直私下裡恨著他們?
——你神經病吧!
穆祺目瞪口呆,做聲不得,幾乎覺得腦門子都要卡得嗡嗡作響了。他費力咽下一口唾沫,強行將大腦開動了起來:
“你——你不是重用過公羊——公羊——”
“朕重用過儒家公羊派的理念。”皇帝幫他補全了:“沒錯,你的曆史很紮實。”
“那為什麼——”
“為什麼?你應該知道,公羊派的理念都是些什麼東西吧?”
“這……”
穆祺忽然噎住了。
他當然知道。托武帝這個流量體質的宣傳,公羊派在曆史上也是鼎鼎大名的儒家名流,其基本主張源遠流長、遺留甚廣,還是考試必背的要點;如果概而論之,公羊派的主要理論是“大一統”——為中央集權鼓吹的利器;“大複仇”——對匈戰爭的重要意識形態;以及天命讖緯之學——具體論述非常複雜,但後世研究的很清楚:這就是公羊學派在討好皇帝之餘,自己塞的私貨。
什麼私貨呢?概而言之,天命有終始,皇權不可久;老劉家的天下必定衰亡,隨後將由他們——偉大的儒生、繼承孔子遺誌的士人——承接大漢的法統,建立一個儒學中的理想國。
大漢藥丸,儒學將興;尊古複禮,大同可期。這就是公羊派最後也是最大的心願,永不可示人的政治野望。
換句話說,公羊家看似是大漢皇權的鐵杆支持者,實際卻是幽深隱伏的反動派。這樣表裡不一的行徑,早就被後世的曆史研究者洞悉。不過……
“陛下知道公羊派要做什麼?”穆祺反問道。
“如果是在這個時間點,那‘我’其實並不清楚底細。”皇帝搖了搖頭:“但數年以來,‘我’已經仔細研讀過公羊派的理論,隱約中卻總是覺得不對——我一直以為,儒生們雖然看起來文質彬彬,以理服人;但理論中卻潛伏有極大的隱患,絕不能讓人放心。”
“但陛下還是用了儒生。”
“因為朝中實在是沒有人可以用了。”
這一句話很坦誠,坦誠得穆祺無言以對。他同樣是在異時空乾過大事的,完全曉得皇帝這一句解釋的無奈。做大事的人得自己搭班子找盟友,而有意願有能力與你合作的盟友往往寥寥無幾,連選都沒法選——如果拋棄居心叵測的儒生,皇帝又能挑誰呢?除了衛霍以外基本一團亂糟的外戚?腐敗猶如朽木的開國功勳之後?
好歹儒生還能幫你搞意識形態凝聚人心,借鑒曆史經驗理順朝政關係;讓儒生當家理國,尚不至於在緊要關頭給戰爭扯後腿——你還要什麼自行車?
“當然,我也一直在設法做製衡。”皇帝非常直白,直接坦誠到底:“學法家的酷吏、學黃老的老臣,隻要理念與儒生敵對,都可以拉到朝廷裡來試一試;而製衡人選的重中之重,就是方士。”
穆祺不覺迷惑:“為什麼是方士?”
“因為方士非常清楚各種祭祀的禮儀,可以正麵與儒生抗衡。”皇帝道:“在編訂封禪的禮儀時,隻有方士提出的規劃,能夠堂堂正正壓儒生一頭。”
“那又——”
穆祺的疑問剛到一半,便自己咽下去了。他猛然意識到,大漢的政治邏輯與兩千年前是完全不同的;如果說兩千年後講究的是實地效果是是實踐檢驗真理,那麼兩千年前的朝堂,就是一個徹頭徹尾、毫無折扣的玄學神秘世界——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精通祭祀祝禱,當然是極大的政治優勢!
你說方士那一套純粹是毫無根據的迷信,無恥無知的謠言;那儒生那一套又該怎麼算?漢儒為了神化孔子,說他是“黑帝之子”,雙手過膝、耳垂到肩、眉毛有十二種顏色——這樣的描述,比方士的長生不老秘法又能高明到哪裡去?如果儒生真相信孔子眉毛有十二種顏色,是個不具名的閃光魔法少女;那皇帝相信長生不老立地飛升,又能有什麼大不了?
現代人熟知的儒學,大概是被曆代高手苦心改革之後,不講玄學隻講實際的儒學;擁有跨越千年的時間優勢,當然能吊打未成熟的方術。但如果將目光放回漢代,彼時的儒生方士菜雞互啄,誰更有優越性還真不一定呢。
作為不能預知的古人,皇帝在兩種學說間搞左右平衡,其實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穆祺默然片刻,隻能道:
“……但陛下製衡失敗了。”
“是的,我製衡失敗了。”皇帝歎了口氣:“我檢拔了李少翁、欒大,給予他們將軍的尊位,允許他們乾預朝政;除了搜求長生之術以外,未嘗沒有彈壓儒生的意思。隻不過世事不遂人願,總是落空而已。某種意義上,元鼎年以後巫蠱的種種禍患,正源於彈壓的失敗、局勢的失控。”
這算是最深刻、最尖銳的自白了,如果沒有地府裡幾千年時光的消磨、現代世界降維打擊式的震撼,聖上大概一生一世也不會在臣子麵前吐露這個私密。天子對神仙方術的崇信由來已久,但方士貴震天下,卻是在元狩、元鼎年以後——恰恰是公孫弘封侯拜相,各各州舉茂才孝廉,儒家迅速躋身權力核心的時刻;天子命方士籌備封禪、乾預朝政,固然是裝神弄鬼大搞迷信,但實際也是在為他們積累政治資本,方便對抗正日益壯大的儒生集團。
——一如皇帝所說,他始終是對儒生抱有戒心的。
事為之防,曲為之製;這一套未雨綢繆的製衡操作其實相當老練、相當成熟;但凡方士們真靠一點譜,天子的操作都能發揮作用。隻不過世事無常,誰也料不到方士們的荒謬居然極端到了這個地步,足以將至尊的謀算全盤打翻,整出永垂青史的狠活。
不過顯然,元朔四年的天子還絕不知道日後光著屁股轉圈的璀璨事跡;那麼他如此欣賞重用一個精通方術的庶人,目的就隻有一個——
穆祺瞪圓雙眼,反手指向了自己:
“他挑中了我來製衡儒生?”
皇帝又歎了口氣:
“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