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遞(1 / 1)

使者宣旨之後,幾位方士在上林苑憋了好幾天,開始絞儘腦汁的寫那一份回呈的“文書”。

整份文書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怒斥董仲舒的帛書胡說八道生搬硬套——這一部分相當好寫,因為董博士的文章的確是在生搬硬套、胡說八道,強行裁剪史料拚湊觀點;這些漏洞早被後世的專家分析了個乾乾淨淨,他們照抄即可;而第二部分則筆鋒一轉,開始勸諫天子節儉開支,停止大興土木——這一段就非常之難寫了,奉命幫助穆祺撰寫文稿的長平侯與冠軍侯,隻聽了幾句,就覺得過於刺耳,不能不委婉勸諫:

“這些措辭,是不是最好改一改?”

以兩人共同的看法,奏章後半段勸諫的部分實在過於刺耳、過於鋒利了;不要說當今聖上,就是好脾氣如孝文皇帝,恐怕都萬難接受。這樣的東西呈遞上去,還能有個好嘛?

“自然不能修改。”穆祺非常堅持:“必須這麼寫,這是計劃的一部分。”

衛霍:????

雖然千般迷惑、萬般茫然,但作為被排除在宮變計劃之外的生瓜蛋子,兩人還是隻能老實閉嘴,繼續寫稿。

然後,然後他們就完全蚌埠住了。

如果說前麵的內容隻能叫“過於鋒利”,那在簡單的幾句鋪陳之後,奏章的走向就簡直隻能用可怕來形容:

——什麼叫“鼎鐺玉石,金塊珠礫,棄擲邐迤。秦人視之,亦不甚惜”?

——什麼又叫“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儘錙銖,用之如泥沙”?

難道——難道你還打算用秦始皇帝來影射當今天子嗎?

“喔,這是借鑒的後世《阿房宮賦》。”穆祺很高興的向兩位懵逼的大將軍介紹:“大致描寫的是始皇帝營建阿房宮的經過。我保留了其中的精華,我認為,隻有保留一部分精華,天子才能知道我的用意……”

長平侯、冠軍侯:……所以你真是打算用秦始皇帝來陰陽怪氣當今天子是吧?

總之,長平侯當時是倒吸一口涼氣,拉著外甥撒腿就跑,生怕被這個瘋批沾上了——大漢就是靠反秦起家的,你指著當朝天子的麵拿暴秦做比較,和刨他祖墳有什麼區彆?

彆人挖老劉家祖墳也就罷了,你還帶著衛、霍挖老劉家祖墳,你缺德不缺德啊?

·

兩位大將軍直接提桶跑路,再強迫他們乾下去也沒有意義了。考慮到計劃不好耽擱,唯二的知情人劉先生想來想去,居然隻有自己頂上(沒辦法,總不能讓姓穆的自己寫吧?)——於是,現在的局麵搖身一變,成了劉先生自己幫人寫文章噴自己了!

不過,也許是在地府中搓磨久了,也許是和穆祺打了幾個月交道練出來了,劉先生居然並沒有在這樣嚴重的指摘前表現出什麼了不起的憤怒。他幫穆祺改寫好了詞句、訂正了措辭,甚至調整了不少典故的用法,讓這篇文章看起來更雅馴、更貼切——同時……同時也噴得更狠。

當然,劉先生也明確給出了警告:

“你要知道,這樣的文章是送不到禦前的。你很可能會被就地處理掉,成為上林苑無聲無息的死鬼。所謂‘計劃,也就無從談起。”

如果說“秦愛紛奢”雲雲可以嚇得兩位大將軍提桶跑路、再不回顧,那當然也能將奉命取奏折的侍中嚇得魂飛魄散、精神崩潰;為了避免自己被外來的瘋批牽扯入這大不敬的謀逆重案,來人很可能會就地動手,先綁了這無法無天的瘋批再說。

大漢的規製雖然還不算嚴謹,但基本的規則還是完備的。各種奏章都有侍郎和尚書清點排查、分類處理,誰會讓你放肆大膽,大搖大擺的將謀逆的文件往至尊麵前遞?

這句話相當實際、相當客觀,但穆祺愣了一愣,居然笑了出來。

皇帝皺起眉:“你笑什麼?”

“抱歉抱歉,想起了一點比較有既視感的往事而已。”穆祺笑道:“——我突然想起來,在距大漢一千多年以後的大明朝,同樣也有一位癡迷方術的世宗皇帝;這位世宗皇帝幽居深宮,同樣也被近臣宦官重重圍繞,外界一切刺耳的諫言,都絕無可能打攪他的安寧……”

劉先生:“……你是在蓄意諷刺朕嗎?”

“當然不是。”穆祺道:“我隻是記起來,即使在如此嚴密的封鎖下,還是有某位姓海的大臣突破了封禁,將一份寫著‘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號稱為《治安疏》的生猛奏章,送到了皇帝麵前。”

劉先生:“你果然是在蓄意譏諷朕吧!”

“總之。”穆祺總結:“沒有什麼封鎖是十全十美、完全不能突破的。如果說一千八百年後的老登可以被《治安疏》破防後單殺,那一千八百年前的老登——我是說皇帝——也一定能收到我們精心撰寫的奏章。”

“隻要準備周密,那這世上就沒有做不到的事情——這是《治安疏》告訴我的道理。所以,還請陛下儘快做好準備,我們恐怕馬上就要實行計劃了。”

·

三日的功夫轉瞬即逝。宮中很快就派了人來視察,親自關心奏章寫作的進度。穆姓方士倒是極為爽快,保證奏議已經構思大半,但又額外提出要求,稱自己修持的法術與眾不同,落筆前必須回自己的商肆中祝禱祈福,蒙獲神靈啟示,才能保證萬事大吉、不出差錯。

隻要方士能夠配合,宮中的使者其實都非常好說話,所以三言兩語就答應了請求,派人取來出門的令牌,護送方士到商肆中緊急舉行儀式——反正商肆內外都已經被嚴密看守,也不怕寵臣在鬨市中出什麼意外。

穆氏方士非常信守承諾,屏開眾人後在商肆中舉行了小半個時辰的秘密儀式,隨後獨自走出商肆,將一卷密封好的絲綢奏章遞給了等候在外的使者,並鄭重做了聲明:

“這封奏章上的墨水是我祝禱天地,偶然所得,有種種珍異的效力;但世外之物,不可久駐凡世;此物一旦沾染紅塵中的俗氣,效力立時就會減弱大半。還請天使迅速送到陛下麵前,不得令外人窺伺。”

使者莫名其妙:“效力減弱大半?”

“是的。”穆方士很從容:“這些墨水的來曆甚為不凡,長久使用,最能壯氣補虛。在治療某些——某些病症上,彆有妙用。”

他特意在“某些病症”上加了重音,可以說隻要懂的人一聽就能更懂。

天使顯然是“懂的人”當中的一個。他本來想抖開絹帛仔細檢查,聞言卻不覺雙手一顫——方士大言炎炎、胡吹法螺,其實禦前的人也見得多了,平時也未必以為如何;可一旦牽涉到“某些病症”,那就由不得他們不如臨大敵,乃至於心中惶惶生出畏懼來。

雖然如此,作為久經考驗的禦前心腹,使者仍然在重大挑戰麵前堅持了朝廷事先查驗的製度。他用指甲小心挑開了密封的竹簽,借著光線迅速掃了一眼奏章的開頭——文章開門見山,一抬頭就直接怒噴了董仲舒的謬論,並列舉種種論據為自己證明。至於後麵——使者看不到後麵了,因為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那些殷紅的字跡居然在迅速褪色,幾分鐘內就淡了一個色號!

這方士說的居然還是個真的!

使者趕緊將奏章封好,再也不敢繼續檢視。雖然按照規製,他應該將奏章全部看完後再呈上去,以免泄漏了什麼大不敬的言論;但事情牽涉“某些病症”,顯然不能用常理推斷;再說了,人家一開頭就怒噴了董仲舒的文章,那政治立場已經站得相當妥當。隻要政治立場站得妥當,後麵的段落就算粗糙馬虎一點,天子也必然是可以諒解;從權行事,也不算過錯。

這種種的顧慮在腦中快速閃回了一遍,但實際中也不過是一刹那而已,使者收好奏章,一把奪過身邊侍從牽著的韁繩,翻身上馬,兩腿一夾,狂奔而去——既然“不可久駐於世”,那當然要迅速將奏章送到,一點都經不起耽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