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對(1 / 1)

事實上,三日之後根本不需要勞動太常出馬搞權威認證。月食和紅光這種天象可不是突如其來的小打小鬨,早在當天下午天色昏沉之時,暮色中隱約顯現出的月相已經相當之不對頭了;到戊時三刻,天子更是打破了數十年的成例,命禦前緹騎持手詔突破宵禁,連夜奔赴東市,將剛剛才打烊準備歇息的方士四人組緊急薅了起來,扶上馬匹一路狂奔,徑直入上林苑而去了。

這些方士在上林苑中奏對了什麼,大概天下也沒有第六個人能知道了。但第二天一大早,消息靈敏的長安頂層權貴們仍然受到了莫大的震撼。因為就在當日卯時二刻,皇帝再次頒布諭旨,將前幾日才任命為郎官的方士們擢升為侍中,祿一千石,算是正式跨入內朝高官的行列。

三日速通一千石還不算稀奇,稀奇的是旨意頒布的時間。眾所周知,大漢朝廷是卯時一刻開始點卯簽到,正式辦公;而這份旨意卯時三刻就能明發,說明皇帝是早就派人堵在了丞相府的門口,搞不好還是連夜起草的詔令走完的流程——這樣倉促、這樣急切、這樣迫不及待,簡直操切到有損朝廷顏麵了!

不過,更令人吃驚的還在後麵。中午午時二刻,上林苑的侍中再次送出天子親筆書寫的詔令,將穆姓方士任命為侍中、太中大夫,賜金五百斤、帛千端,其餘珍物無可計算;下午申時三刻,侍中第三次傳達詔令,賜穆氏銀印紫綬,可以憑此出入未央宮麵聖;並賜爵大庶長、賜家宅田地。

——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來,皇帝之所賜爵大庶長而非關內侯乃至列侯,不是因為他不想,而是因為迄今為止,封侯的大事還需要丞相及九卿集議通過,不好強行空降;換言之,這已經是皇權便宜行事的權限範圍以內,力度最大、效果最猛的賞賜了!

旱地拔蔥,一日飛升;速度之快,手段之狠;委實超越了長安一切大臣最狂野的想象——他們也不是沒有見過因皇帝寵幸而急速躥升的佞臣,但即使昔日之新垣平、李少君,也從來沒有這樣不講道理的升遷法!

還要不要臉了?!

皇權逾越底線至此,即使馴服已久的丞相九卿們也大感不快,甚至猶豫著是否要打破慣例,罕見的封駁封賞的詔書。但到酉時二刻,上林苑又命人送來了一份書信——顯然,皇帝激情上頭之後自己也曉得有些不對,所以迅速下詔找補,向整個官僚機構解釋如此非分恩賞的緣由,好歹往後拉上一拉。

用信上的話說,這一次“恩出非常”,是因為方士們兩個巨大的貢獻:其一是治好了皇帝綿延一月有餘的風寒;其二則是進言有功,勸諫天子克製欲望、節省開支,並為君上所鑒納。《齊策》雲,“群臣吏民能麵刺寡人之過者,受上賞”;天子千金買馬骨,為天下正人君子樹立榜樣,不正是符合古人的經義嗎?

丞相及九卿依次傳閱書信,隻覺得一腦門子冷汗,從頭頂涔涔而下;說實話,要不是認得皇帝的筆跡,他們幾乎要以為這是板上釘釘的矯詔了。喔,這倒不是因為什麼“進諫”——皇帝固然意誌剛硬,但接受諫言也是常事;最令人疑惑的,卻是書信中引用“麵刺寡人之過”雲雲,等於是公然承認了自己也犯得有錯!

——皇帝居然肯認錯,莫非是天上下紅雨了?!

更抽象的是,從書信的行文邏輯上看,皇帝之所以公然承認錯誤,似乎是要以自己的錯誤襯托出幾位方士忠貞諫言之至關重要,以此為非分的恩賞做辯護——這成什麼了?這不成了拿皇權的名聲給佞幸做墊腳石了嗎?!

陛下!陛下你在做些什麼呀陛下!

刹那之間,千萬句吐槽從心中奔騰而過,饒是丞相平棘侯薛澤位高權重,亦不覺頭暈眼花,神經錯亂——當然,這還是丞相見識太少、閱曆太淺了;如果他有幸能讀到兩千年後的網絡文學,那麼就可以清晰認識到,而今發生之種種,正是言情小說中風靡一時的半壁江山,所謂霸道總裁狠狠寵,懵懂嬌妻無處逃之類——一天之內官升錢石、爵拜庶長,還有皇權的聲明作為庇護,這樣的寵愛,放到霸總文學中,也是獨樹一幟了吧?

畢竟是功臣之後,即使再恭順平和,心中始終有點鋒芒。平棘侯忍耐再三,到底還是出聲歎息:

“唉,陛下真是神魂顛倒了!”

·

“你是怎麼把他迷得神魂顛倒的?”

被安置在上林苑臨時住所的幾人團團坐定,將四麵門窗封好,防人偷聽。中間的皇帝陛下高踞首位,兩腿盤起,神色則頗為不愉。

顯然,對於上林苑破天荒式的一天三道旨意搞賞賜大批發,最為困惑不滿的,還不是利益相關的袞袞諸公,而是顏麵大為受損的皇帝陛下——雖然先前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將另一個“自己”騙得團團亂轉,方寸大亂,才方便實施計劃;但眼見穆祺欺騙得如此輕鬆、如此寫意,收獲如此之大,仍然讓他大感破防,乃至於屈辱:

——怎麼這麼不爭氣!

麵對這樣陰森中帶著怒氣的疑問,穆祺隻輕描淡寫的回了一句:

“可能因為我有經驗吧。”

“什麼經驗?”

“伺候君主的經驗。”穆祺道:“陛下也知道,我之前為係統執行過幾次任務,同樣遇到過幾個諂事鬼神、迷信方術、權力欲極重的老登——我是說皇帝。磨練久了,當然也就有了經驗。”

皇帝:…………

——聽你這話的意思,難道朕就是一個諂事鬼神、迷信方術、權力欲極重的老登了?

他本來想勃然大怒、厲聲嗬斥,收拾收拾這不知好歹的小鬼;但話到中途,終究還是隻能自己咽了下去——畢竟人總是得對自己有點數,要是把事情鬨大醜話說開,那下不得場麵的肯定不會是“富有經驗”的穆某人。

思來想去,聖上隻好繼續發問:

“他昨天將你召入殿中獨對,都說了些什麼?”

沒錯,昨日幾人連夜被傳召入上林苑,雖然是事起倉促急如星火,但天子接見時還是保持了基本的鎮定,絲毫沒有六個時辰後狂發聖旨拚命賞賜,為愛癡為愛狂為愛框框撞大牆的瘋癲;直到寥寥幾語問答結束,天子將作出預言的穆方士單獨留下談話,形勢才急轉直下,居然莫名出了這樣的大事!

——哪怕隻是用一用排除法,猜都能猜到整場變故中作用最大的是誰!

說實話,昨日不得已留下穆祺“獨對”時,被同時召來的衛青霍去病等人是相當之擔心的。他們在前麵領教過穆先生的高招,是真怕這位一時上頭,在天子麵前又口嗨一個比“腎虛”、“X事不協”更驚人的大雷——不錯,以大漢天子的身份氣度,等閒不會殺有用之人。但當今天子是孝景皇帝的嫡親後裔,他血氣一上頭拎個什麼玩意兒把這嘴賤的方士腦殼給開了,彆人又能多說什麼?

但現在看來,事實恰恰相反。穆方士不但沒有惹怒至尊,還成功搔到了天子的癢處,順利——甚至是過於順利地完成了既定目的;要知道,按他們的早期規劃,要想執行劉先生“不換思路就換人”的方針,僅僅是前期靠近宮禁博取天子信任的準備,耗時就起碼在兩個月以上;但現在穆方士應對得力,一夜速通霸道天子狠狠寵的成就,簡直超過了最狂野的設想。

麵對詢問,穆祺依舊淡定:

“隻是說實話而已。”

“什麼實話?”

“天子問我,月食與紅光的天象預兆了什麼吉凶?我如實回話,說這兩樣天象都是自然而然,委實談不上什麼吉凶。”

這當然是實話,絕對的實話。但劉先生依然半信半疑:“隻有這些?”

穆祺道:“為了證明這幾句話,我還為天子推演了後續幾個月的月相,並預測了下一次月食的時間。”

劉先生……劉先生皺了皺眉:

“天象能隨意預測嗎?”

他先前一直以為穆祺預言月食是靠的後世史書劇透。但《史記》在天象上的記載其實是有缺陷的,大量細節都在記載中直接丟失了(畢竟太史公是私家修史,你也不好要求什麼)。所以,穆祺能隨意拿出之後的詳細月相,那絕對是用的另外一套工具。

“太陽-月球-地球之間的相對運動,用經典力學就能解個七七八八。”穆祺輕聲細語:“當然,‘紅光經天’雲雲,可能與彗星的活動軌跡有關;這個涉及到引力場內大質量天體的進動問題,需要用廣義相對論處理……陛下如果感興趣的話,可以借一些參考書自行研究。”

陛下沒有接茬。混到現在他也明白了,科學——尤其是自然科學領域裡,概念的費解程度確實與其難度成正比;當你聽都聽不懂某個概念時,那也多半不必費心搞什麼“自行研究”了。眼見話題不對,他迅速轉移方向:

“就隻說了這些事?”

“差不多吧。”穆祺道:“天子讓我寫下了字據,隨後留我在上林苑中歇息,暫時不要隨意走動——之後的事情,幾位已經知道了。”

屋內寂寂無聲,守在門窗邊的長平侯與冠軍侯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他們倒不懷疑穆先生故意隱瞞,但如果所言不差,那天子的反應又委實怪異得難以理喻——往常也不是沒有青雲直上的佞幸,說實話賞賜再過分他們也不奇怪;但昔日赫赫有名的佞臣酷吏,哪一個不是靠吹靠捧靠主動表現混上位的?李少君要給皇帝畫長生大餅,江充要構陷太子當白手套,牛皮都得吹得震天響,舌頭都得舔得精光亮,才能有萬分之一進步的機會。

而如今——如今穆氏的回答嘛,與以往的成功經驗不說一模一樣,至少也是背道而馳。什麼叫“天象與吉凶無關”?這不是有意削減神秘氣氛,否認方術玄學,乃至潑天子的冷水嗎?

實話?誰稀罕聽什麼實話?聖上要的明明是個態度!

一點態度都不給,卻還能榮膺無可想象的寵幸;這樣的恩遇,這樣的寬容,縱使衛、霍,亦夢想不到。所以某種詭秘詫異的驚駭之情,難免就在這小小的一間密室中油然而生了。

不過,在麵麵相覷、大惑不解的大漢天團中中,卻唯獨有一位利益切身相關的重要人物並無特殊的反應。被圍在中央的劉先生隻是皺了皺眉,並沒有在這“盛寵”上做更多的表示。他隻道:

“既然如此,你把寫給‘他’的月相預測再給我寫一份。”

穆祺微笑著看向他,並沒有回話。

劉先生停了一停:

“……好吧,【請】你寫一份月相預測給我,可不可以?”

穆祺的聲音非常愉快:

“我當然謹遵聖命。”

皇帝不再搭理他了。他轉過頭去,看向窗邊那兩位正在拚命無視大不敬事件的忠臣,平靜說出了指示:

“做好預備吧,我們可能要在上林苑多待上一些時日了。也不必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