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見(1 / 1)

早有心理準備的四人當然滿口答應對方的要求,並恰到好處的裝出了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皇帝陛下還在悄悄地擦手)。宦者將四人引入軨獵車中,關好車窗扣好車門,窗外還特意籠上一層薄紗,絕不讓外麵窺伺到車內一丁點動靜。

等到四人依次坐好,宦者再入內跪坐,溫言細語的提醒他們,自己的“主人”身份格外貴重,所以要謹言慎行、注意保密;而提醒完畢之後;兩人就緊閉雙唇,垂頭端坐,再不發一語了。

在外是輕紗籠罩,在內是略無聲響,這輛軨獵車在一片寂靜中行駛了大半個時辰,終於在某處花草茵茵的地方停了下來。車門外篤篤敲響幾聲,隨行左右的兩個宦者立刻起身開門,將四人引了下去。

繞過道路兩側密植的柳樹,他們被帶入了飄拂搖曳的花叢。綠蔭中眾人環繞,中間眾星拱月的安著一張用紗幔籠罩的軟榻,隻能隱隱綽綽的看到軟榻上的人影。

顯然,這就是他們此行終極的目的,神龍見首而不見尾的另一個“皇帝”了。

天顏咫尺,咫尺天顏,相比於宏大嚴肅的禮儀,這種無聲無息而莫測高深的詭秘流程,恐怕更能給人造成精神上的壓力。如果換做一個正常的西漢方士,在領略了上林苑這一整套神秘而沉默的規矩之後,神經多半已經在若有若無的猜測中高度緊繃,見到正主後懾於威嚴,稍一恐嚇就要將老底漏個乾淨。但對於早就經過充分劇透、並且在權力場摸爬滾打過的幾人——尤其是穆祺——而言,這種把戲就實在無足稱道了。

比如說,穆祺先前在聽長平侯講解召見細節時,心理就一直有所猜測,覺得紗帳後麵的天子看起來是若隱若現,威不可測;但實際上很可能是借著紗布遮擋,在幕後大摳鼻屎之類(以武帝的作風,其實也不是不可能吧)——一邊摳鼻屎一邊聽國政,可能也彆有一番風味吧。

有此成見在心頭,上林苑這番裝腔作勢的威嚴,當然也就沒有什麼效力了。兩個宦者快步上前,匍匐拜倒,小聲報告了這幾人的身份;但因為早有約束,所以還是不敢稱呼“陛下”、“縣官”,隻敢稱呼“主人家”。而幕後的主人家聽完報告,隻輕輕嗯了一聲,於是宦者轉身傳話,讓請來的方士們“近前就坐”。

皇帝籌謀已久,早就等得很不耐煩,聽到這一句後大步向前,隻抬手向紗帳中深深做了一揖,一屁股就坐在了安置在草地的軟墊上。

他剛一坐穩,四麵人影晃動,立刻就是一陣低低的抽氣聲!

顯然,諸位宮人近侍在禁中隨行如此之久,眼中所見、耳中所聞,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此膽大狂妄的角色。眼見此人不拜不問,一揖而罷,其無禮悖逆之處,真把眾人驚得臉色一變!

但可惜,作為被驚恐注視的無禮之徒,皇帝卻隻掃了一眼他上一世的臣子,麵上依舊是從容淡定,毫無驚惶——早在決策之前,他們就商量過麵聖時的禮節問題;依照那時定下的方略,禮數這東西應時而動,要是另一個“他”以天子的身份召見,大概眾人無可奈何,也隻有老實拜上一拜,恭恭敬敬地行大禮;但既然對方隱匿身份,絕不示人,那皇帝當然就老實不客氣,懶得卑躬屈膝了。

白龍魚服,天下所忌;你沒有聲明天子的身份,那就隻能當一個庶人。庶人與庶人間一揖而罷,又有什麼問題?

當然,這樣無禮傲慢的舉動,按理說是要被忠誠的宮人嚴厲斥責,沉痛參劾的。但不知怎麼的,幾位赤膽忠心的宮人剛欲開口,可目光隻略微往那商人麵上一掃,心裡莫名就是一抖,而後張口結舌,居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說來奇怪,明明這人的臉他們絕無印象,可怎麼看過幾回之後,卻莫名生出了某種毛骨悚然的熟悉感呢?

帷帳裡的人影微微晃動,卻不知為何默然不語。既未發怒,也未回答。如此冷寂片刻之後,才傳來嘶啞的聲音:

“你姓王?”

這大概算是跨越千年,自己與“自己”的第一次通話。即使皇帝早有準備,心中仍然大覺微妙。他按捺下思緒,答了一聲:

“正是。”

帷帳後的天子沒有再問。他的目光穿透帷帳,似乎在衛、霍臉上停駐了片刻,但終究還是一掃而過,並無過多的關注。

現代化妝技術外加特意兌換的係統服務,勉勉強強還是把場子撐住了。

有皇帝示範,後麵幾位有樣學樣,都是在帷帳前一揖而罷,端坐不動。眼見天子並無責怪的意思,方才還因失禮戰戰兢兢的宦者終於緩了過來,得到允準之後,低聲複述了一遍天子的病症,然後才好聲好氣的請身懷絕技的商人為尊貴的“主人家”仔細看視,但有效用,絕不吝惜診金。

作為身懷方術的高人,穆祺唔了一聲,端坐不動:

“這隻是我們兄弟混飯吃的一點手藝而已,恐怕入不了貴人的眼。”

武帝朝規則怪談第一條:隻要你確實有本事,那是真可以在現今的大漢朝堂放肆無忌,乃至於直接陰陽君主的;李少君、文成將軍、欒大,都有過天子呼來不上船,以異術傲視王侯的舉止;而武帝也從來優容有加,絕無怪罪,乃至表現出了老劉家難得的人情味——不過,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你真有本事”的基礎上。如果被皇帝發現了你沒什麼本事嘛……

唉,其實吃馬肝而死也是個不錯的死法,對吧,文成將軍?

果然,帷幔後絕無動靜,宦者代貴人答道:

“天下高人無數,各有巧妙不同,先生何必自謙?我們特請幾位降臨,自然懷著極大的誠心。”

穆祺道:“在下的醫術是對症下藥,總要看看脈象,才好斟酌。貴人如果避而不見,怕是扁鵲也無可如何了。”

出言不遜卻並無惡意,三言兩語之間,就烘托出了一個傲視權貴、自矜法術、孤高遺世獨立的高人形象;而這種自矜自持、自帶神秘、不以權勢假借的氣質,卻恰恰擊中當今天子的好球區,算是他此生都欲罷不能的crush之一。於是帷幔中響動了一聲,兩個宮人揭開輕紗,從軟榻上扶下來一支可稱為“強壯”的手臂。

可惜,入夏以來斷斷續續病了一月有餘,這隻手臂也顯得有些蒼白消瘦了;穆祺垂眼打量著手腕,卻沒有搭上去診脈的意思——皇帝早就向他警告過了,這個時代的上層顯要基本人人都會一點醫術,隻需看上一眼,就能知道他診脈的手法是否規範;要是被人看出了他三腳貓的野雞水平,還不知道會弄出什麼亂子。所以他最好避開在醫學知識上的絕對短板,賣弄一些不會被發現的手段……

穆祺又打了個響指,一道淡藍色的火焰蹭的竄出,在手腕上一燎而過,隨即消隱無蹤。這一手羚羊掛角,略無痕跡,四麵立刻多了低低的驚異聲。

穆祺攏好雙手,鎮定開口:

“足下這是中了暑氣,要發散發散。”

侍奉在旁邊的宮人立刻代主上詢問:

“我家主人一向起居有度,怎麼會突然中了暑氣呢?”

“真是‘起居有度’麼?”穆祺淡淡道:“尊駕恐怕已經好幾個月都沒有早睡了吧?秉燭而起,做長夜之遊……喔對了,還有暴飲暴食,大量攝入寒涼刺激的食物,這都是非常傷身的呀。”

伸出帷幔的手立刻就是一顫,薄紗後麵的人終於再次開口,聲音還是同樣的嘶啞:

“你怎麼知道?”

他怎麼會知道?自然是皇帝自己泄漏的機密啦!

這幾個月裡穆祺與孝武皇帝陛下朝夕相處(或曰彼此折磨),他已經完全掌握了對方的作息規律。一開始穆祺還以為大漢天團的習慣與普通古人相差無幾,遵循的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規則,因此特意調整了安排,儘力適應這樣複古而自然的時間表。但等到接觸一久,他立刻驚愕的發現,皇帝陛下的習慣居然和現代大學生相差無幾,走的都是熬夜修仙的路數!

當然啦,皇帝熬夜修仙,是沒有手機網遊可以消遣的;但封建時代長夜宴飲的快樂,其實也並不遜色於聚眾開黑;尤其是在酷熱難當的夜晚,皇帝常常會召集心腹近臣遊獵飲樂,作歌唱和;大汗淋漓後再痛飲冰鎮的蜜水甜酒,快樂無可比擬。而到訪現代之後,這種惡劣的習慣也被原模原樣的保留下來,甚至在新鮮事物的刺激下進一步深化了——快樂水!炸雞!冰西瓜!遊戲!原來天下的歡樂,還可以這樣無窮無儘!

所以為什麼皇帝到夏天常常容易生病?什麼又叫“感於時氣”?天天熬夜到淩晨一點,喝酒吃肉後狂灌冰水,冷熱交替反複搓磨,不會生病才叫咄咄怪事!

現代還有隨手可得的藥物做保護,古代隻能靠免疫力硬扛,硬扛久了忍不住,不就是現在的下場嗎?

穆祺從容回答:“當然是看脈象看出來的。”

“……你都還沒有診脈。”

“我不是說過了嗎,隻需‘看看脈象’。現在我已經看過了。”穆祺像模像樣的說:“尊駕的脈象疲弱無力,躁鬱不安,顯然是時冷時熱,作息失常,長久縱欲所留下的病症。這都是自己胡亂行事、糟蹋本源,才惹下這麼大的麻煩。”

侍奉在側的宮人鴉雀無聲,一麵是驚駭於對方的眼力,另一麵則是恐懼,被這口無遮攔的誹謗嚇得不清。而帷幔後的天子則並未立刻作答,似乎也被震了一震——在聽從宦官的建議召見這幾個方士之前,他就讓緹騎仔細檢查過對方的底細。而從回報的結果看,這幾人是可以稱得上一句身家清白的;無論從哪個細節判斷,都找不到他們與長安顯貴勾搭的痕跡……

沒有與上層勾搭的跡象,那就不可能知道君上飲宴作樂的細節,更彆說還能精確到“時冷時熱”、“暴飲暴食”……難道對方真有什麼神秘莫測的方術,可以一眼看出他的底細麼?

天子固然篤信方術,但也有基本的警惕心(李少君:其實吧,也未必);在疑慮得到完全印證之前,絕不會輕易表態。所以手臂震動後隨即平靜,不叫外人窺探出更多細節。但對麵那姓穆的方士從容不迫,再次篤定開口:

“……此外,尊駕最近吃的荔枝、柘漿(甘蔗汁)也實在太多了。這些東西固然甜蜜可口,可以解病中的苦渴;但秉性燥熱,對病體是相當不宜的……”

這又是一個絕密情報,甚至是比皇帝的作息更絕密的絕密情報——天子是近幾年才養成的吃荔枝飲柘漿的愛好,而這兩樣進貢的佳果珍稀罕見之至,就連京中頂級的勳貴也未必能知道消息。如果可以這樣肯定的推斷出這樣的機密,那說明此人確有意料不到的本事,絕不是招搖撞騙的角色。

一旦意識到對方的本事,天子的態度立刻就改變。他主動開口,聲音大轉溫和,甚至主動用了尊稱:

“先生說得有理。不知該如何調治?”

“吃些丸藥也就是了。”穆祺道:“不過,藥石畢竟隻是細枝末節,根本總得自己保養;尊駕還是要自愛自重,不要縱欲酗酒,太過貪圖享樂。”

這大概就是人設的好處了。要是太醫們戰戰兢兢的提出來要尊上禁欲修身,大概隻會換來天子一個不耐煩的白眼。但要是由一位手腕高明的方士鄭重發出警告,天子卻是沉吟躊躇,片刻後才緩聲發言:

“……我知道了,請先生為我調治幾顆藥丸試一試。”

立刻就有幾個宮人迎了上來,依次擺上案板和藥缽。在眾多權貴麵前公開取藥和藥,與其說是展示醫術,不如說是炫示手法。穆祺非常清楚這一點,所以玩弄了非常多花裡胡哨的技法,儘情顯擺他這幾個星期學來的魔術手段——打響指點火,打響指熄火,張口噴火,張口吐水;將一顆藥丸由紅變藍,由藍變綠,再變到五彩繽紛,目不暇接——四麵圍著的宮人侍衛注目觀望,一開始還能保持天威下的從容鎮定,但很快也是瞠目結舌、大為失態,甚至公開驚呼出聲。

——顯然,就算在上林苑多如牛毛的方士儲備中,這一套絲滑小連招也算非常拿得出手了!

一整套基於高中化學的小魔術耍弄完畢,穆祺捧上了五粒由黃連、艾草、青黴素、乙酰氨基酚等和成的藥丸;百試百靈,一粒見效,包皇帝當天吃當天好轉,立刻就能有意料不到的效用。

但宮人將藥丸送入帷帳,軟榻上的天子卻沒有過多的回應;相反,他閱看一回之後,突然出聲發問:

“除了醫術之外,先生還有些彆的什麼技藝麼?”

來了!

穆祺精神一振,立刻提高了警惕——雖然大冤種的名聲千古流傳,但武帝其實也有一套自己的鑒彆體係(李少君:是嗎?);在最初幾次會麵中,他往往不會顯露什麼過於熱衷的情緒;一定要對方展現出足夠多且足夠有說服力的技藝,天子才會折節下士,施展寬厚而仁慈的恩澤。所謂“恩不易得”,此之謂也。

不過,往常方士入覲,至尊都是要三五次召見後親自確認,才會含蓄吐露真心,如今隻看了一次表演就果斷招攬,足可見穆祺的演示確實是精妙絕倫,高中化學與初中化學之間,還是有本質的差距,不能不令人欽服。

這樣的意外之喜,委實令人驚異。但在利益相關的某些人看來,心中就彆有一番滋味了——比如從坐下到現在一聲不吭,隻是陰森森盯著表演的某位王姓商人。雖然早有預料,但看到“自己”這麼迫不及待,他仍然心如刀絞:

【連這點伎倆都看不穿,真是沒用的東西!】

穆祺道:“不知尊駕指的是什麼?”

“我聽說先生是遊曆四方的行商。”天子道:“不知習練方術時,有沒有探知過某些仙家的秘聞……”

【瞧你這個不值錢的樣子!彆人還沒有開口承認,你倒上趕著把老底漏個乾淨了!】

“仙家不仙家,咱也不懂。”穆祺道:“咱隻是早年蒙高人傳授,僥幸會一點醫術,還有一點相麵的本事而已。”

可能是沒料到對方會是這樣的回應,天子都愣了一愣,才溫聲開口:

“那麼,可不可以請先生為我相一次麵?”

王姓商人倒吸一口涼氣,牙齒都咬緊了:

【居然這麼低聲下氣!】

因為有皇家上行下效,長安尋仙問道的風氣非常盛行;來自山東山西的方士穿梭於權貴之中,隻要能大言炎炎,博得一丁點的信任,那千金萬金,立刻就是唾手可取。但也正因為談玄論道的風氣如此盛行,穆祺才一定要保持懵懂無知、莽撞粗魯的做派,才能顯得他是那麼單純、那麼特殊,與那些妖豔賤貨們絕不相同,才能留下最深刻、最不平凡的印象。

所以,他自始至終都保持了不卑不亢,甚至沒有向皇帝的溫和道一聲謝。他隻是坐在原地,看著宮人揭開帷幔,然後仔細凝視那張略帶病容的“天顏”;然後,然後穆祺醞釀片刻,露出了他經長平侯指點後排練過許久的,某種疑惑而怔忡的表情。

天子道:“先生以為如何?”

“……我不好說。”穆祺沉默許久,很吃力地答道:“實話講,我從沒見過這樣顯貴不凡的麵相,似乎千戶侯,不,萬戶侯也——”

聞聽此言,天子隱約露出了一點微笑——這就是欲揚先抑的好處了,要是穆祺一上來就猛舔猛拍大肆吹捧,那他相麵後說的十句也就隻好信五句;但正是一開始表現出那樣桀驁不馴、粗魯直接的做派,他的言論才格外可信,格外體貼,格外能拍中皇帝的心巴——要的就是那個反差感嘛!

“顯貴與否,都是天命所成,旁人也不能揣度。”天子道:“還請先生說一說其他。”

穆祺再仔細看了一回,斟酌著開口:“……不過,恕我直言,尊駕顯貴歸顯貴,但在夫婦子女的緣分上恐怕有些艱難……”

登基好幾年都沒有子息,以至於帝位幾乎動搖;後來巫蠱事發,陳皇後因此被廢,這不是夫婦子女緣分“有些艱難”,又是什麼?天子心悅誠服,並且絲毫不以為忤(當然,後來他總會明白,所謂“有些艱難”,絕不止是這點小事),甚至點頭讚許:

“很顯豁的見解,先生請儘管開口,不必避諱。”

——這可是你說的哈!

“……此外,尊駕過於縱欲享樂,也未免會折損福分,激起不可預料的變故。”

天子抬了抬眉:“什麼變故?”

縱欲傷身、享樂喪德,這樣的勸諫他聽過不知千百來遍,如今早已熟稔;看在方士高明能耐的麵下,他還願意聽此人多說一說,但也隻是多說一說而已了,曆久而麻木,已經很難有什麼觸動。

“如果過於放縱欲望。”穆祺道:“恐怕將來會有腰酸、腎虛、房事不振的種種禍患……”

天子:??!!!

王姓商人:???!!!

衛霍:????!!!!

——刹那之間,偌大的宮苑居然沒有了一丁點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