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聽老人良言,吃虧總在眼前。被過往的官吏敲了幾次竹杠之後,東市新開的那家商肆也懂得低調了;商肆的主人家不再往櫃台裡存放那些堆積如山布料,也不再公開展示他們低廉的價格。他們終於學會了東市所有沒有靠山的小商小販共同的生存智慧,那就是保持和光同塵、沉默不言,保持絕對的溫順與平和。
不過,在這樣的溫和平靜之中,偶爾也會有一點小小的異樣。比如近來到商肆中采買的老者,閒暇時往往口口相傳,說商肆的主人家不知何時兼營起了看病買藥的副業,專治腰痛背痛風寒體熱,多付二十大錢就能買到一副藥丸。風餐露宿的商人常常有一點治病的本事,用來招攬熟客也不算奇怪;但奇的是他這藥丸是真正效應如神,一劑服下兩日內就能痊愈,從來不需要再試第二張藥方;玄奇奧妙、斷人生死,古之扁鵲、倉公,似乎也不過是如此了。
老年人體氣衰弱,春夏時日子尤其難過。有了這樣藥到病除的神醫,當然是有口皆碑,四處傳頌,十幾日內就有了不小的聲望。而在長安帝都,這種由老年人極口稱頌的聲望,又有著外地意料不到的效用——大漢以尊老孝親而治天下,三老長者的口碑就等同於民間輿論的口碑,當朝廷試圖從民間“采風”,觀察百姓之疾苦好惡時,他們第一眼所能看到的,必定就是三老的輿論。
於是,在開張賣藥的第二十天,某位穿著帛衣的中貴人終於上門了。他聲稱是替朋友求藥,卻拒絕透露朋友的來曆和病症,還要求他們現場演示配藥和藥的過程。於是穆祺親自上陣,當著他的麵調配材料、研磨藥物,入水和勻,用手搓成丸狀,然後——他啪的打了個響指,指尖嗖地騰出一道紫色火焰,將藥丸罩在中央,燃燒片刻,才徐徐熄滅。
中貴人立刻瞪大了眼,他俯下身仔細端詳藥丸,神色極為驚異:
“這是什麼方術?”
“隻是家傳的一點小小伎倆而已。”穆祺很謙遜:“雕蟲小技,不足掛齒,叫貴人見笑了。”
用易燃的粉末包裹藥丸表麵,再用藏在袖子裡的電火花點燃;整套流程簡單粗暴,最大的難度大概是怎麼打好一個響指。不過,穆祺用這種廉價伎倆蒙騙貴人,心中卻是理直氣壯,並沒有什麼愧疚之意。要知道,這種紫色火焰應用的是焰色反應的原理,妥妥的高中化學知識;比起先前拙劣粗糙的方術,那不是進步了太多嗎?
彆人都是用粗淺的初中化學蒙騙權貴,隻有他是用高深的高中化學蒙騙權貴。這說明他的檔次更高手段更妙,充分尊重了權貴們的智力。長安的貴人都應該深深感恩才是。
顯然,連最基本的酸堿變色都搞不明白的認知水平,更沒法理解焰色反應的偉大神跡。於是貴人瞪了半天,不明所以,乾脆又讓他再演示了兩遍;而這一次更是親自檢查、親手試探,從藥材到器皿一一摸過,然後看著穆祺研製丸藥,再次點火。
如此親眼見證幾回,自宮中來訪的中貴人終於能完全確定,這些商人耍的並不是淺薄可笑的街頭把戲,而是彆有奧妙的真正方術;至少他本人並沒有從方術中看出什麼端倪;如果他本人都看不出什麼端倪,那宮中的顯要就一定更看不到什麼端倪——在這一點上,他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意識到這一個事實之後,中貴人的態度立刻就恭敬下來了。他很溫煦、很和藹的感謝商人們的秘術;又從袖中取出金餅支付報酬,留下了自己的名刺和信物;還叮囑他們這幾日就呆在東市不要隨意走動,以免節外生枝。
即使如此,中貴人仍舊不能放心,怕這些底層的小商人膽子太小見識太少,沒有領會到自己的意思,白白闖出禍來。宮中的消息當然不能輕易泄漏,但他思來想去,還是在臨上車時拉住了穆祺的手,說出了一句再明白不過的暗示:
“行矣,強飯,勉之!即貴,願無相忘!”
送人上車的穆祺:…………
從後麵跟來,恰恰聽到全文的衛青和霍去病:…………
幾人目瞪口呆,無言以對,店內店外居然沉默了一刹那;而中貴人端坐在車中,看到三張茫然無措的臉,不覺暗自搖頭,心想這底層的小商人果然沒有見過世麵,居然連衛皇後的梗都不懂——哎,這樣粗笨蠢鈍的人,麵聖後可怎麼應付得過來?
不過,他也非常清楚。無論對方怎麼的蠢笨如豬,隻要有那一手精妙方術傍身,那飛黃騰達、富貴顯要,也不過就是指顧間事;任憑外人如何羨慕嫉妒,都是無濟於事的。就仿佛當初平陽公主府邸,也不是沒有比衛皇後更聰明美貌的人;但天家恩澤,本不在容貌;縱使他人蕙質蘭心、才不世出,也隻能看著衛子夫霸天下罷了。
……哎,人生際遇,果然各有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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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中貴人的車馬遠去,皇帝仔細檢查了留下的信物。他認不得這宦官是什麼身份,卻一眼辨彆出了信物的紋章:
“這是上林苑裡看管弓箭的宦官。看來是趁著休沐,特意來摸一摸‘方術’的虛實……動作倒是真快。‘即貴,願勿相忘’——看來此人很想進步嘛。估計用不幾天的功夫,上林苑就要來人宣召了。你們要做好麵聖的準備。”
穆祺本想吐槽劉先生的博聞雜取,聞言卻不覺訝異:
“這麼快?宮裡不需要派專人再做做查證?是不是太——”
——太草率了?
“不需要。”皇帝淡淡道:“宮中一向都是這樣辦事。看到那個信物了嗎?那就是宦官舉薦的憑證——如果舉薦的方士確有真才實學,‘我’會賞賜給這個宦官十匹馬、千兩金,擢升三級;如果舉薦的方士隻是大言欺世的廢物,‘我’就會以大不敬的罪名,將宦官和騙子同時腰斬於市,絕無寬待……這麼多年以來,宮中都是這麼辦事,從沒有什麼‘專人’。”
穆祺愣了一愣,幾乎說不出話來。皇帝的篩選辦法當然是簡單粗暴到了極點,但真想陰陽幾句,卻又無從下口——他麵前的衛青、霍去病,乃至隻聞其名的桑弘羊,不就是通過這種方式篩選出來的嗎?
沒錯,讓一個管弓箭的宦官來舉薦神仙方術確實很匪夷所思;但從騎奴裡薦拔出一個威震千年的頂級名將,不也是同樣的匪夷所思嗎?既然後者都有了實例,那憑什麼前者不能做到?
於平常人而言,“草莽出英雄”大概隻是政治正確的口號,真正篩人還是要看資曆看經驗;但對皇帝來說,草莽英雄橫空出世雲雲,就絕不是什麼寓言想象,而是已經反複驗證過的、不折不扣的事實——一個潦倒混亂到四處私通的底層家族都可以像下崽子那樣接二連三的孵出來頂級人才,你又憑什麼說人才是有身份和職業限製的?私生子裡可以出天下第一流的將才,那天下引車賣漿之輩中,為什麼不能再出幾個絕世人物?
有鑒於此,上林苑從來對人才來者不拒。管弓箭的可以舉薦人才,管養馬的可以舉薦人才,連端尿盆的都可以舉薦人才——沒有門檻,沒有偏見,皇帝廣開方便之門,願意給所有偏才怪才一個溫暖的家。
……不過,至於某些並沒有什麼才華,還敢大言不慚的角色嘛——那就隻有請他們去死啦。
先廣招人才,再提刀猛砍;人為製造選擇壓,強力推動思想進化。如果仔細分析,這整一套思路其實相當之符合自然演化的邏輯,要不是長生不老實在是海市蜃樓的妄念,搞不好皇帝還真能在方士身上開發出什麼新玩意兒來。
穆祺張一張嘴,還是隻能沉默了。
有賴於這種寬鬆溫和的氣氛,宮中實際上對有才華的高人非常之縱容,輕易不會問責。所以皇帝解釋之後,隻是稍微教了教進宮的注意事項,多餘的一句也沒有囉嗦,全部留給幾人——尤其是穆祺——自行發揮。在皇帝看來,適當的保持那種愚蠢、天真而不自知的生瓜蛋子氣氛,才恰恰符合“底層商人出身”、“對長安知之甚少”的萌新人設;真要表現得太過純熟,那反而壞了菜呢。
一切不出皇帝所料,僅僅兩天之後,就有黑底紅漆的軨獵車停在商肆門口,兩位麵白無須的宦者自車中走出,畢恭畢敬的向幾位商人行禮。檢視過中貴人的名刺與信物,一一核對了幾人的身份,宦者才開口解釋他們的來意——即使到了此時,上林苑的宮人依舊不肯泄漏身份,所以隻說是自家主人有病,疲憊不能行走,因此邀請他們上門看視,事成必有重謝;但要求他們必須嚴格保密,一個字都不能泄漏。
“要記住。”宦者溫言細語道:“這可是莫大的福分,諸位一定要仔細啊!”
大概是為了表示親熱,他還想和幾位方士拉一拉手,安撫對方的情緒。可惜,穆方士見機得快,早就向後一步,將眾人護至身前;另外兩個武將出身,肌肉遒勁,兩隻手也握不住。所以宦者看了一圈,還是一把拉住了某位王姓商人的右手,親昵的輕輕拍打。
某位王姓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