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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用王莽的話來陰陽怪氣大漢先帝還是太過分了。至少皇帝驚駭之餘,亦不能不強力回駁,起碼要從王莽的放肆攻擊中保留下老劉家的一丁點顏麵,絕不能讓穆祺這麼放肆得意,隨便跳臉。

不過,要直接為朝政的疏失庇護,還是太過於艱難了(畢竟兩個官吏的嘴臉實在可惡至極)。但皇帝曲徑通幽,找到了彆的話術——他斷然指出,這一個月以來商肆的利潤大概在六千錢左右,就算被“算舟車”狠狠割了一刀,大半的利潤仍然在自己手上;生意依舊可以維持,也絕沒有到王莽說的什麼“所得不足以自存”、“窮而為奸”的地步!

所以,這種指責仍然是偏頗的,是誇大的,是不足以反映實際的,以此作為根據,更沒有什麼道理!

——麵對此條理清晰、說理嚴密的一番辯駁,穆祺仔細聽完之後,卻隻是微微一笑。

“是嗎?”他柔聲道。

“當然是如此——”

“如果‘當然是如此’,那就讓我們再等等看吧。”穆祺打斷了皇帝:“反正也用不了多少時間,對不對?”

·

事實證明,穆祺的遠見非常有道理。所謂的“算舟車”不過是官吏掠奪的一個開胃小菜而已。三天之後,又有另一批來自禦史大夫府的文吏找上門來,要他們補交“算賦”(人頭稅)。但這玩意兒本該是在出生地繳納的稅賦,如今進京居然還要再繳一遍,真是不知從何談起。可官吏的刀筆顯然不講究什麼邏輯,他們還是隻有咬牙繳了六百錢了事。

七日之後,京兆尹的人來打秋風,找商肆“借”了兩百匹布料來辦公務;當月中旬,少府的人讓他們協助辦理上林苑的差事,敲了兩百大錢;月末……好吧,等到將近月末,皇帝終於受不了了。

“不能再等了!”他私下召集長平侯與冠軍侯,厲聲強調當下的局勢:“再這麼拖幾天,我們非要一敗塗地不可!”

的確不能再等了。按衛青計算的數目,到現在為止他們的純利潤僅僅剩二千六百錢,餘額已經是岌岌可危,根本經不起任何風吹雨打;一旦利潤耗乾後生意無以為繼,那穆祺拿住鐵證痛加指責,他們就連一句解釋都做不出來了!——難道真隻有乖乖認輸不成?!

再說,幾個月以來在官吏手中經受的種種搓磨,也同樣讓皇帝心神不寧,乃至於生出莫大的震撼:如果說他們仰仗著現代生產力的種種優勢,尚且還隻能在長安掙紮求存;那千百萬平民商販,麵對的又是怎麼樣的局麵?

——以此觀之,就算是王莽危言聳聽的種種煽動,都好像莫名有了合理性了!

皇帝絕不能容忍這樣的局麵。他辛苦謀劃著穿越一次,當然不是為了什麼“見證悲劇”、“感慨曆史”、“見證過去”;一旦意識到情況不大對頭,皇帝立刻就激發出了某種堅定不移的心念。

“不能容許局勢繼續惡化下去。”皇帝決絕道:“要采取斷然手段,要儘快解決問題——不能拖到天下土崩魚爛,再姍姍來遲的出手擦屁股!”

衛青的嘴唇蠕動了片刻,幾乎想要建議陛下謹慎用詞,不要引喻失義——如果這個‘擦屁股’的比喻真的成立,那拉一□□屎的始作俑者不是彆人,正是陛下自己。

不過,他忍耐片刻,還是避開尷尬話題,小聲開口:“不知陛下聖意如何?”

“能有什麼聖意?”皇帝道:“不過是踐行當初的許諾的而已!既然是先前和那姓穆的說過要‘重新來過’,當然不能坐視這一套東西繼續執行——現在朝廷斂財的手段太亂來、太激進了,‘豪民侵淩,分田劫假’……哼,必須及時更換思路,否則會有天大的禍患。”

與某些妄念深重而不可挽回的獨夫民賊不同,孝武皇帝精於權術也精於謀算,並善於用權術對付一切他不喜歡的敵人;但從始至終,他都非常清醒、非常精明、非常能意識到事實的變化,從不會被情緒左右政治判斷。他當然本能的反感穆祺的陰陽怪氣,但隻要意識到局勢不對,那搞起急轉彎來根本不需要任何心理負擔,突出的一個從無自耗。

在幾天以前,他堅定不移地認為自己是對的,穆祺是錯的;在幾天以後,他也可以承認穆祺是對的,但他自己卻也必須是正確的——錯誤的是另一個“他”,是兩千年前的“自己”,關現在的自己什麼事?!

衛青非常熟悉自家君主的作風,但心中仍舊有些嘀咕。說實話,早在皇帝宣示要“重新來過”時,他暗自裡就不是沒有過疑慮。畢竟按穆祺的解釋,時空門隻能穿越不能重生,即使能成功抵達西漢,此時的長安也還活蹦亂跳的坐著另一個“皇帝”。統治的權力又不是由血緣自帶的,君主失去了皇位也不過就是一介皮膚。區區幾個草民,怎麼扭轉乾坤,“重新來過”?

不過,當時的皇帝表現得相當自信,絕不容質疑;而長久以為對君主的信心,也讓臣下萬難開口。所以大家悶不作聲,都以為陛下一定是持握著什麼不便透露的天家機密,可以在關鍵時刻一錘定音,達成目的。

可是,現在話趕話已經趕到了這裡,既然陛下已然決意擬定計劃、實施方案,負責執行的臣子總不能再這麼一無所知了。長平侯已經不好開口,還是年輕些的冠軍侯稍一思索,委婉詢問:

“臣愚鈍,不知這‘更換思路’,是個什麼辦法?”

“很簡單。主要有兩個方向。”皇帝道:“第一個方向是說服這個時代的另一個‘我’,讓他及時調整方向、緩和危機。”

冠軍侯:……您覺得您自己是很容易被人說服的人嗎?

他婉轉提醒:“這恐怕不太容易。”

“那就用第二個方案。”皇帝道:“不換思路就換人,乾脆想辦法把另一個‘我’給替換掉,讓如今的我來親自把握朝廷這艘大船!”

木楞旁聽的衛青倒吸一口涼氣,手中算盤隨即滑落下去,當啷砸碎了櫃台上的硯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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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換思路就換人’?”

穆祺驚駭之極,以至於聲音都變尖了: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他瞠目結舌的盯著神色自若的皇帝,心中湧出了強烈的荒謬之感。說實話,在為管理局當牛做馬、辛辛苦苦穿梭於各個時空執行任務時,他也見識過不少癲狂錯亂、匪夷所思的奇事,甚至自己也大發奇想,創飛過不少懵懂無知的古人……上班嘛!上班哪有不瘋的?——可無論如何,瘋到像皇帝這樣離譜,那還是太——太過分了!

“這絕無可能!”他斷然拒絕:“這完全踐踏了一切規則底線,會觸發嚴重的後果!”

“什麼後果?”

“漢武帝是曆史進程中的關鍵人物,隨便抹殺——抹殺掉他,會導致整個進程徹底崩潰,走向完全不可預知。管理局會發狂的——”

說到此處,穆祺心中湧出了強烈的悔意。可能是這幾個月以來劉先生表現得太單純太無害,讓他完全忽視了這位大爺的破壞性——他完全忘了,孝武皇帝在遭遇巨大挫折之後,第一反應絕不是頹廢擺爛、妥協讓步,而是以更大更猛的力度,強硬反製回去!

匈奴給他製造過障礙,所以匈奴被錘了;西域給他製造過障礙,所以西域被滅了;就連最親最親的嫡長子,隻要膽敢在政治上忤逆既定路線,都會遭遇最殘酷、最凶暴的處置。這些史實早就為後來人所熟知了,但穆祺做夢也想不到,當發現製造障礙的是另一個“自己”時,皇帝居然也能毫無遲疑,說出這樣可怕的暴論!

“誰說要抹殺掉他?”看到對方瞠目結舌,反應不能;皇帝非常不屑,覺得這位東道主真是太軟弱、太沒有膽量,也太沒有想象力了:“我們不是殺人,隻是換人,換一個能控製局勢、革新朝政的人;嚴格來說,這甚至都不叫替換——因為皇位上坐著的還是‘我’嘛!”

“第一,曆史不是數學,不存在等量替換;第二,就算能夠等量替換,你又該怎麼替換?”穆祺尖刻地指出:“難道要我們衝進未央宮,敲開寢殿大門,從床上拽起大漢皇帝陛下,告訴他管理局已經決定了,讓他來一個漫長的休假療養,期間由另一個‘他’負責處理朝政?”

“差不多是這樣。”

“……啊?!”

“當然,具體實施的方法需要變更。”皇帝道:“首先,我們不能直接衝進未央宮,禁中的守備森嚴之至,除非動用什麼‘現代科技’,否則絕沒有一丁點的勝算;第二,天子出行,前呼後擁,出警入蹕;就算僥幸混入宮中,也絕對找不到時間與另一個‘我’獨處。什麼自曝身份,請人‘休假療養’,更是無從談起。”

他停了一停,慢慢道:“所以,必須用一些比較特殊的辦法,才能博取另一個‘我’的絕對信任,得到近身的機會……”

“特殊辦法?什麼特殊方法能得到‘絕對信任’?”穆祺微微愕然,隨即恍然大悟:“——喔,你是說用巫蠱方術來騙人是吧?”

皇帝:……其實你的反應可以不必這麼快的,真的。

“不錯。”他麵無表情道:“‘門’的對麵正是元朔四年的初夏。而元朔四年六月,朕外出時偶感風寒,五熱蘊積於胸,煩悶不可言說;太醫百般調治,亦不能痊愈。還是八月時,有個叫發根的宦官舉薦了一個精通祝由科的方士,念咒焚香祝禱半日之後,病勢居然大為好轉——朕崇信方術,大約也就是從此時起……”

沒錯,皇帝之所以妄念入腦而大搞封建迷信,固然有高皇帝以來列祖列宗的家族遺傳,以及關中崇尚巫鬼的環境影響,但最根本、最緊要的緣故,還是因為這玩意兒真的有用——建元初年以來,皇帝在外巡遊,常感時氣;太醫陳詞濫調,用的藥方都是溫吞水;而方士隨行在側,貢獻的秘術卻常有奇效。兩相對比如此鮮明,也無怪乎天子篤信不疑,為之癲為之狂,為之框框撞大牆了。

某種意義,這大概也是武帝政治思路的必然結果。皇帝用人的風格就是堅定不移一用到底,排除萬難百折不撓,要信任就要信任到最後一刻;這種風格用之於衛青、霍去病,當然有意想不到的功業,用之於江充、李廣利,也必定有意料不到的禍患。大起大落、風急浪險,高時入天堂,低時入地獄,但無論如何,都不會整那套平庸、乏味、敷衍塞責的日常虛文。

如今也是同樣的邏輯,同樣的堅定,一旦下定了決心要“換人”,那皇帝就不會在意任何的阻撓——哪怕那個阻撓是另一個“自己”。他直截了當的公開自我的弱點,等於是向穆祺直接攤牌:為了實現政治目的,他就連“自己”都可以毫不留情,動手鏟除!

天上天下,唯我獨尊。而到了皇帝這裡,那就不但是唯‘我’獨尊,更是唯現今的“我”獨尊。過去的“我”是幼稚狂妄的小登,將來的“我”是昏聵頑固的老登,唯有現在的“我”,才是最完美、最理智、真正至高無上的那個本我——為了實現現今之“我”的欲求,過往與未來中一切的“我”,也不過隻是供利用、供批判、供燃燒的薪柴與資糧罷了。過去、未來,一切都要為現在讓路。

這種永不內耗、永不退讓、永不自責的蓬勃欲·望,大概也隻有在武帝這種專製君主的頂級標杆上,才能略見一二了。

雖然平時都在怒斥封建大爹,但真正遇上了這種大爹中的大爹,陰陽的話反而不好出口。穆祺沉默不語,聽到皇帝陛下極為自信地下了論斷:

“病重一月之後,另一個‘我’的心境已經相當急躁,尋醫問藥,無所不至;隻要外人的方術秘法有所效驗,就很容易得到信用。如果能借著這種信任隔絕外人——哪怕隻有一時半刻的功夫,大事也就可以辦成了!”

“方術秘法。”穆祺道:“需要什麼樣的方術秘法?”

“對於現代的‘生產力’來說,應該不算什麼為難。”皇帝回憶著方士給他整過的那些狠活:“朕記得,元朔年間被舉薦入宮的那個方士,就能將布匹隨意變色;隻要用手一抹,或藍或紫,效應如神……”

“……天然指示劑遇酸堿變色。”穆祺乾巴巴道:“初中化學內容。”

很可惜,皇帝陛下被數學所困,現在還沒來得及在自然科學上取得更高的造詣;不過也沒有關係,在場還是有水平高明,已經通過自學掌握了初中自然科學基礎內容的高人——譬如長平侯,譬如冠軍侯——這兩位在癲狂計劃前無話可說的高人當然一聽就明白穆先生的意思,於是臉色五顏六色,刹那間就相當好看了。

……皇帝被初中化學騙得團團亂轉之類的秘聞,似乎不太適合讓臣子細聽啊。

“他還練有服氣的秘術,可以入滾油而不傷……”

“加了硼砂吧。”穆祺道:“硼砂遇熱分解出二氧化碳,看起來就像油滾了一樣——還是初中化學的內容。”

皇帝陛下沉默了片刻:

“……你給朕找一本《初中化學》來看看吧。”

“可以。”

“既然都是《初中化學》的內容,那麼用於炫示耳目、吸引注意的方術,就拜托穆先生設計了。”皇帝道:“至於其他……未央宮及上林苑的護衛布置,具體替換時的方案,就交給朕及長平侯來考慮,這幾日內就要把計劃做好,儘快的安排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