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1 / 1)

已至午夜,萬籟俱寂。

鎮內隻餘打更人踱著步,慢悠悠的敲響陳舊的鑼子,尖銳的嗓音在空蕩的街頭巷尾回響。

月明如雪,灑在院內,透過層層疊疊的樹影,落在寂寥的深巷。

幾名仆從來往收拾著行李,幾人皆是緘聲靜默,響動微乎其微。明明陣仗不算小,卻沒有點明燈火,待將一切收拾妥當,便又垂頭側立在中央的馬車一旁。

雖然已經春至,隻是夜裡仍然寒涼。冷風帶過飛揚的塵沙,卷起又卷落。

裴今楚靜靜的站著,長身玉立。月光流動在他冷淡的眉眼間,神色卻有幾分晦暗。

常德修跟在裴今楚身邊已有十個年頭,知道裴今楚畏寒,趕忙將早已準備好的獸裘拿過,想要披在裴今楚身上。就在這時,一個婢子躊躇幾下,還是垂頭上前,恭順抬手,低聲道。“殿下,這是在偏房床榻縫隙中發現的。”

雙手抬上,是一個荷包,上麵繡著一顆栩栩如生的綠珠,赫然是女子才會用的款式。

常德修看了一眼,在心底輕嘖一聲,心道許公子為何會有女子的荷包,莫非是心上人的?可是又想起綠珠平時的樣子,又覺得他哪裡像有心上人的樣子。

他見裴今楚久久未動,歎了口氣,上手接過了那枚小巧的荷包,輕輕掂了掂,有些重量。約莫著裡麵還有些銀錢。又偷瞧了一眼身旁神色冷淡,一言不發的人。將這枚荷包藏進袖子裡,想著怎麼處理,

一行人跟著馬車出了鎮子,馬車壓過官道發出陣陣輕微的碾壓聲,在寂靜的夜裡長久的響著。

常德修抱著雙臂,坐在馬車邊沿,時不時有風刮過,他小心壓著門簾,其餘人更是不敢出聲,生怕驚擾到裡麵的貴人歇息。

車內婢子新換的綺羅香雅致濃鬱,質重香醇,伴隨著車內暖爐氤氳出來,讓人昏昏欲睡。常德修半夢半醒間,忽得聽到廂內人開口,聲音如冷山擊玉,在靜夜中落入每個人耳中。

“去平灣村。”

--

與此同時,平灣村。

綠珠看著來人,語帶詫異。

“蓉姐姐?”

王喜蓉如今二十有六,丈夫早死。雖算不上大美人,可生的也是眉目含情,體態風騷,比其他未出閣的女娘多了份風韻。以至於男人死後,村裡也有不要臉皮的男人半夜翻窗。幸而她生性潑辣,掂著柴刀,將這些人儘數打罵出來,從不吃虧。久而久之,那些心懷齷齪的人行事之前也會掂量一二。

她之前在南平鎮的胭脂鋪做過工,手裡此刻拿著梳妝打扮的脂粉花鈿,想來是為了綠珠梳洗上妝。其實她畢竟是個寡婦,而村中人最講究吉利,這件事本不該有她來做。隻是村中其他女娘不善打扮,脂粉更是見都沒見過。李武心愛綠珠,更是想給綠珠留下一個好的印象,王喜蓉便自告奮勇,平日又和綠珠關係不錯,便做了這妝娘。

她見綠珠身著喜服卻仍然被捆著關在柴房,柳眉微簇,心中不悅,可想到守在門外的許竹,抿抿唇還是沒說什麼,隻是輕應一聲。

王喜蓉點上蠟燭,沉默的為綠珠上妝。

敷粉,施朱,畫眉,點唇。

綠珠遺傳了趙荷,生得靈秀脫俗,之前鄉野間的糙養,將她養得麵黃肌瘦,加之自己也不甚在意,所以整個人就像一朵尚未盛開的穀間野花。在鎮子上養了幾日,圓潤白皙了幾分。如今上了妝,明眸善睞,雙眸澄澈。顯出了幾分女兒家的好顏色。

感受到脂粉被輕鋪在臉上傳來的癢意,鼻尖充盈著淡淡胭脂香氣。綠珠兩日來的驚惶,酸楚,都在此刻有了定論。她曾經也曾期許過婚姻,想過自己將來將會嫁給一個怎樣的男子。無論如何,絕對不是今天這樣的,不甘不願,被親人賣給一個不喜歡的人。諸般滋味,竟叫她如鯁在喉,憋悶難耐。

王喜蓉為綠珠上完妝,正想為她梳發,就見眼前人淚眼朦朧,心中料想綠珠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娘,卻被逼迫至此,又想到自己坎坷的情路,心中也酸楚起來。

“莫怕,那李武看起來是個好的,他還托我為你梳洗打扮,想來也是歡喜你的,”她手腕翻轉間便挽了一個還雲髻,低聲安慰著。

綠珠心中難受,聽見安慰,幾番忍耐,還是落下淚來。清淚劃過,在施了脂粉的嬌顏上留下斑斑痕跡。

“可我不喜歡他,他們也並非為我考慮,隻是想賣了我換錢。”這番話說出來,也是叫自己的傷疤撕開叫人看清楚裡麵鮮血淋漓。

王喜蓉聞言又是一聲輕歎,“你年歲尚小,往後定會遇到真心待你的人。”

綠珠反問,“蓉姐姐遇到了嗎?”

王喜蓉雙手滯住,良久才聽她一聲冷笑。“曾以為遇到了,如今看來,不過負心薄幸之輩。”

王喜蓉丈夫待她不好,死了後她卻也沒有在找,好不容易有一個情郎,二人深更半夜私會時,被南嬸撞破,情郎也被嚇跑了,再沒回來。

二人皆是想到這兒,沉默下來。

綠珠想到了什麼,心思百轉千回間,她突然回身,身子被綁著,行動艱難,她膝行上前,語帶哀求,壓低聲音“蓉姐姐,你將我放了吧,求求你。李武是南嬸的外甥,她將李武視作親子。你若放了我,南嬸想必也不會好過。”

這番話說的難免狹隘,更是將王喜蓉看作睚眥必報的鄉野潑婦。可是綠珠慌不擇路,隻能抓住這一點希望。

王喜蓉沒說話,綠珠跳動的心一點點沉寂,在寂靜的柴房中咚咚作響。門外傳來拍門聲,加上許竹不耐煩的叫嚷。“好了沒?我就說上什麼妝,麻煩。之前怎沒發現李武這般矯情。”

不耐煩的催促落在綠珠耳中,更似催命符般,敲打著她久經煎熬的心。

她跪坐在地,看著麵露難色的王喜蓉,原本期冀眸光灰敗下去,扯出無奈的苦笑。“蓉姐姐,我想再問你最後一句。你。。。”聲音與越說越小,最後帶著抽噎。

王喜蓉俯下身去,將頭湊近,想要聽綠珠到底想說什麼。

忽得沒有防備,被人用力一推,一陣天旋地轉,王喜蓉隻覺得後背傳來疼痛,肌膚摩擦在粗糲的地麵。

綠珠竟然解脫捆繩,剛剛趁其不備一把將人推翻在地。

王喜蓉剛想開口高呼,帶著薄繭的小手,覆在她唇上。緊接著,頸間傳來尖銳的冰涼,那尖利得東西幾乎刺進肌膚。

綠珠身材嬌小,喜服穿在身上還是有些大,王喜蓉帶來針線鉸刀,想再為綠珠改改腰身。剛剛放在一旁,不知綠珠何時將它拿到。

王喜蓉畢竟比綠珠大那麼多,況且綠珠兩天水米未進,剛剛出其不意才能計謀成真。如今哪還有什麼力氣再來對付王喜蓉。

不過是王喜蓉被突如其來的驚變嚇到,又被鉸刀抵住了脖子,才會變得遲鈍沒反應過來。

燭光搖曳,綠珠伏在王喜蓉上方,上妝後嬌美的麵容被襯得晦暗不明,她知道自己已經力竭,將尖利的鉸刀抵在王喜蓉脖頸間,直到隱隱血珠滲出。語調輕且快。

“蓉姐姐你我並無仇怨,我也無心傷你。你隻需裝作暈倒,待我逃走,其他人也不會怪在你身上。”

到最後又帶了幾分懇切。“看在昔日情分上,求你了。”

幾番軟硬兼施下來,再加上王喜蓉內心本就動容,最終她眨了眨眼睛,無聲的同意了。

綠珠見此,心中鬆了口氣,目光又在雜亂柴房內巡視,最終落在一塊兒零落的石頭上。

門外斷斷續續傳來許竹的咒罵聲,王喜蓉和綠珠對視一眼,索性閉上眼睛,躺到一側,裝作昏厥。

綠珠撿起石頭,掂了掂重量,心中估摸著差不多,輕步走到門板後。側耳聽了下。便故作驚慌的喊道。

“蓉姐姐?你怎麼了?”

門外聲音停了兩瞬,緊接著又傳來男子的咒罵和逼近的腳步聲。

許竹聽到綠珠聲音,心中便是一個咯噔。明日成婚,生怕出了什麼岔子,大步跑過,一腳踹開柴房破舊的門板。

燭火與月光交互,柴房內瞬間亮了起來。地上依稀躺倒著一個身影,可不待他看清,便覺後腦劇痛,似乎有溫熱液體順著脖子沒入衣襟。眼前一陣陣發黑,雙腳已經不是自己的了,軟到在地。

意識清醒的最後一刻,他強撐著回身,看到了身後臉頰帶血,麵無表情的綠珠。

這一下幾乎使儘了綠珠最後的力氣,有溫熱的血液濺在臉頰。她沒去理會。

看著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的許竹,雙手還有些顫抖,許竹死了嗎?或許吧。可是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諸多紛雜的思緒扯的綠珠將要崩潰。心如亂麻。太多的情緒她無法再費力感受,索性任其混亂。

隻有一個念頭越來越清晰,帶阿娘走。離開平灣村,離開這裡,越遠越好。

瞥了一眼角落裡閉著眼瑟瑟發抖的王喜蓉,綠珠慢吞吞得轉過身,向著南嬸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