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辰時,天光大亮。南平鎮雖然封了鎮,卻也沒有禁止百姓外出,鎮主已經發布通告感染疫病之人已經在妥善處理,鎮子不日解封。因此這原本有些惶恐的民心也被安撫下來。一如往常般出來兢兢業業的營生,上至官府下至百姓,仍然各司其職,各儘其事。
裴今楚從噩夢中驚醒,感受到身下的柔軟和起伏,他從綠珠的頸間抬起頭,鼻間的那抹馨香繚繞不散,身體還充斥著蠱毒發做後的麻痹和痛楚。他皺著眉,支起手臂想起身,卻沒看到二人原本的位置就在床邊,手臂一個落空,他滾落下床,本來整齊的衣襟,也淩亂開來。鎖骨若隱若現。
刺眼的陽光透過沒有完全閉合的窗戶縫隙,溜了進來。直照在跌坐在地的男子身上,麵若冠玉,此刻卻被刺目的陽光刻下斑駁的光影,讓他看起神色晦暗,好似白璧有瑕。他就那樣低斂著漆黑的墨眸,皎潔的麵龐無波無瀾。
感受到陽光照在身上的暖意,他方才從思緒中回過神來,抬起頭毫無回避的迎著刺眼的眼光。臉色近乎蒼白,抬起的額角轉折甚至能看到單薄皮膚下的青色血管。眼底一片寂無。
一切響動都在裴今楚耳中放大,院內的蟲鳴鳥叫,甚至遠出若有似乎無的人群喧囂,叫賣聲,吵鬨聲,樹葉窸窣聲,然後一切又回到屋內床上酣睡之人平穩的呼吸聲。
裴今楚就這樣默默不動,未束的青絲垂地與淩亂的衣袍交疊,拖出旖旎的弧度。他聽了好久。久到自己的心跳與綠珠和呼吸融合在一起。
快到了晌午。常德修緊趕慢趕的帶著人回到院落,剛踏入正廳,就見裴今楚坐在桌案旁,正支著頭,垂眸看著手裡拿著的書,一襲月白色素麵細葛布直裰,姿態慵懶矜貴。聽到響動抬起頭。
常德修在心裡暗暗捏把汗,原本昨晚他就該將人帶回來的。但是這位爺心疼知府府邸那些將被充妓的嬌妻美妾,死活將她們去處安排妥帖才肯作罷。常德修不敢得罪,更不敢罔顧裴今楚的命令,奈何他如何勸告到口焦舌燥也沒有。這拖著拖著,竟到了第二天快中午才回來。
可常德修心中的長籲短歎,他身後的人哪曾知道。
隻見他快步越過常德修,步入正廳就直奔桌子上的茶壺,提起來顛了顛,約莫裡麵還有半壺茶,也不管是否隔夜,是否冷掉,就著壺口竟然直飲起來,叫人看了不知是說不拘小節,還是野蠻粗俗。
來人穿著一身金線滾邊的寶藍色紋雲紋團花錦衣,腰間一條朱紅白玉腰帶,顯出精壯腰身,係著套係環佩,大步過來時叮當作響。青絲高束以嵌碧鎏金冠固定。麵如桃瓣,眸若點漆。端的是貴氣逼人,隻是眉宇間稍顯輕浮狂悖。
待盧陵越壺中茶水見底,再也倒不出一滴來,他才意猶未儘的放下。茶壺瓷底與桌麵碰撞,發出清脆聲響。看著麵不改色的裴今楚挑眉笑到。“我千裡迢迢趕到,這一路快馬加鞭,我當真是唇焦口燥。還請表兄恕罪。”
盧陵越是範陽盧氏的嫡次子,被挑選為太子伴讀,年幼就離家進宮,與裴今楚相識於幼,情誼甚篤。當然。這其中也與裴今楚生母的親緣關係在,二人為表兄弟。
裴今楚微微頷首,撇了常德修一眼,他便心領神會的退出去,不一會兒端進來一壺熱茶和兩盤裝置精美的糕點。
“知府府邸查抄如何?”裴今楚麵色淡淡,目光甚至沒有從手中書籍移開。
“清點完了,白銀二百萬兩,黃金三萬多兩,字畫,房屋,商鋪,牲畜總共價值,唔,大概有一百萬兩白銀,加上美妾,珠寶之類的。”饒是盧陵越出身五姓七望之中的範陽盧氏。自小奢靡放蕩,麵對如此驚人的數字,也不由得咂舌。
裴今楚沒回他,正在思索著這些繳獲的賄賂該如何押送回京。數量有些龐大,難免會引人注目。
盧陵越正是胃裡沒食,就著熱茶吃起糕點,第一盤很快就吃完了,正打他手要伸向第二盤時,“啪”的一聲,爪子被書拍開。
“等會兒吃飯。”裴今楚言簡意賅。
盧陵越撇了撇嘴。“這有什麼?吃完這盤我也能吃得下飯。”便又準備伸手去夠桌上的糕點。卻被裴今楚淡淡一瞥,偃旗息鼓。
綠珠這一覺睡的時間著實有些長了,待醒來時,額角頓頓的脹痛。她微眯著眼掃視著陌生的房間。好一會兒才想起昨天晚上的場景。
她猛的坐起身,身上覆蓋的被子從肩頭滑落。她摸了摸,衣服都完好穿在身上,鬆了口氣。看來自己男裝還沒有暴露。提起的心在看到屋內沒人時徹底放了下來,看來裴今楚已經醒了,並且似乎身子也恢複了。
一瘸一拐的走出屋子,見日頭高懸,她才意識到已經中午了。肚子許久未進食,咕咕作響。這時剛好遇見常德修從酒樓提著食盒回來,見到綠珠,有些詫異。“許公子才醒?剛巧午飯我領了回來,走吧,去正廳用膳吧。”
綠珠聞言趕忙擺手,麵上不知是剛睡醒還是日頭照的,帶著薄紅。她不想去,到時吃飯麵對裴今楚,不知又是怎麼尷尬的場景。所以她問常德修。“常叔,可否給我一道小菜和米飯,我帶回屋裡吃。”
“這。”常德修麵露為難,平常就算了。今天的菜都是盧陵越點名要的,綠珠若是拿走一道,他該如何交待,“今日來了客人,公子還是一同用膳吧。”
綠珠聞言,也不好再為難,隻得亦步亦趨的跟在常德修身後進了正廳。同時又偷偷好奇,裴今楚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怎會有客人拜訪,莫非是舊友。
來到正廳,綠珠和盧陵越皆是一愣。二人盯著對方,眼神都有些古怪。綠珠奇怪於這孔雀似的男子如何與冷淡的裴今楚相熟。盧陵越驚訝與裴今楚身邊為何會出現一個穿著樸素看起來有些娘的少年,似乎是個白衣。
唯有裴今楚沒有言語,也沒有介紹二人認識的意思。待到飯菜擺上,一席三人都沒說話。一個是應為昨夜的事尷尬,另外令人則是從小禮教約束,食不言寢不語。
這一頓飯,在古怪又祥和的氣氛中悄然結束。
綠珠吃到十分飽,幾乎快到嗓子眼了。強忍著沒在外人麵前打飽嗝。見其餘二人也吃得差不多,才偷偷看著裴今楚,提出離席。
裴今楚頷首,表示應允。他對綠珠態度並無任何不妥,仿佛二人昨夜從未同床共枕,一切都沒發生一樣。
綠珠心思跳脫,得了應允就要走,但是腳跟著地剛走到門口,又折返回來。在二人目光中,硬著拿了一塊桌上擺著的糕點,臉頰駝紅,強忍著腳上的疼痛,飛也似的逃走了。
直到那道身影消失,盧陵越終是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許是越琢磨越好笑,最後竟捧腹大笑,笑的眼裡出了淚花,他渾不在意的抹了抹。
”表兄,你從哪找來的小玩意兒,還怪可愛。哈哈哈。”他笑得張揚。
“她自己找來的。”
“那你怎得不把他趕走。”
“甩不掉。”
盧陵越聞言漸漸收斂了神色,若有所思。“他莫不是知道你身份,是彆人派來的?”
“派人查過了,家世清白,底細乾淨。”裴今楚依舊是言簡意賅,神情淺淡。
“那就怪了。”盧陵越嘖嘖。“那他纏著你不放,是為了什麼。”突然臉色驚變,盯著裴今楚,“莫不是是個斷袖,喜歡上你了?”
他盯著裴今楚,越看越有可能,再想起來綠珠那瘦削的身板,清秀甚至有些女氣的麵容,同他在京城花樓養的專門取悅男子的小倌一般。心中已有七八分篤定,長籲短歎起來。
裴今楚聞言,眼皮抬也不抬。“她求學於我,你莫要胡思亂想。”
盧陵越卻怎麼都覺得不對,他表兄素來雍和雅貴,白璧無瑕。身邊不乏阿諛奉承,趨之若鶩之人,他卻從來不為所動,這次怎得改了性?
他苦思冥想,眸光一亮。“表兄想親自培養親信,將他收歸門下,帶回京城吧!”
裴今楚眉頭微簇,伸出去拿糕點的手一頓,在盧陵越期許的目光中,最終未置一詞。話鋒一轉。
“昨夜我蠱毒又發作了。”
盧陵越聞言,麵色驟變,也不在無關緊要的人身上多費心思了。他聲音驚疑。“為何如此?表兄又未做什麼,姑母她為何又要用那種惡心的玩意磋磨人。”他是真真見過裴今楚蠱毒發作,性命垂危的樣子,自然不敢輕視。
何況姑母哪怕是裴今楚生身母親,二人血脈相連。可真論起來,先君臣後父子。裴今楚是誰?天潢貴胄,一國儲君。姑母此舉,當真是大逆不道,藐視皇威。若是傳出去,莫說姑母,連母族,也就是範陽盧氏,都可以扣上心懷異誌,包藏禍心的罪名。
盧陵越想起那女人瘋癲起來的模樣,感覺脖間一涼。他對上裴今楚漆黑的眸子,牙尖打顫。心中暗恨族中長輩,族中性行敦淑的女子眾多,當初為何偏偏想選中姑母入宮?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可最終無話。他能說什麼?裴今楚身患蠱毒,裴今楚未曾怨恨遷怒盧氏一族,已是仁慈。
況且,家族自詡與當今太子是血脈至親,是太子依仗。近幾年愈發囂張,他爹更是狂悖恣睢,甚至公然敢在朝堂之上與皇帝嗆聲。族中子弟多是仗勢欺人,做儘姿態。思及此,他更是疲態儘顯。常年斡旋在家族與裴今楚之間。他也會心力憔悴。
裴今楚輕啜著剛沏好的白茶銀針,茶湯淡雅,葉底勻亮。見對麵人麵如土色,話鋒再次一轉。
“你去幫我辦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