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一定要走?(1 / 1)

今早霧大,綠珠怕路上看不清,驢子行的慢,早早起床洗漱,又給趙荷煮了鍋稀薄的米粥。許文昌昨夜沒回來,不知道是喝醉了躺在哪裡過夜了。不過這也讓母女倆鬆了口氣,總算能安生睡上一覺,不用聽醉鬼撒潑打滾了。

綠珠收拾妥當換上男裝,梳起頭發,就打算牽上驢車去鎮上早集了。

可是走到院子,綠珠定住了,樹樁旁原本該安靜吃草的驢子不見了,大腦有一瞬間空白。然後才反應過來,鐵定是許竹半夜偷摸回來牽出去賣了。

她盯著空空如也的樹樁,足足看了一炷香,眼睛眨也不眨,直到不知道是應為乾澀還是應為什麼,眼眶續起點點晶瑩,將落未落。她卻揉了揉眼,忍住了。

沒有再說什麼,她隻是沉默著去菜地裡把頭天晚上整理好的白菜包裹起來,又找了個簍子,裝了起來。應為沒有了驢車的緣故,綠珠純靠人力背不了那麼多,隻能把背簍裝滿就作罷。

路過南嬸家,綠珠正要敲門,門就開了。對上南嬸笑眯眯的臉。

“嬸子,驢車被許竹偷摸拿去賣了。以後可能載不了你去城南早集了。”

南嬸愣住了,然後就是惱怒,剛要開口罵點什麼舒舒氣,卻在視線落到綠珠時止住了。她好似想起了什麼,生生止住了怒氣,卻也是沒好氣的揮了揮手。

“那算了,瞧這霧這麼大,今兒個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說罷,也不等綠珠回答,“啪”就關門落了門閂。

綠珠也沒什麼表情,南嬸的態度甚至比她想象的要溫和許多,不過她並不在意,也不想細究。

平灣村畢竟離南平鎮有段腳程,綠珠又背著筐白菜,若是真這樣走過去,恐怕是早集結束也走不過去。她打算沿路看看有沒有順路的牛車,掏上一文錢,將她載到集市。

剛出村子,碰巧遇上駕著牛車的陳叔,就是借給許竹二兩銀子的陳叔。他是個老實莊家漢子,看著瘦瘦小小卻背著快有她人一樣大的背簍的綠珠,愣住了。“珠丫頭上哪去?”

綠珠說了緣由,陳叔聽了二話不說就要載綠珠去鎮子,說她一個小女娃怎麼能背著這麼沉的東西走那麼遠。不顧綠珠的拒絕,直接把她的背簍接過背在身上,常年乾農活,結實的手臂穿過綠珠腋下,輕輕一舉,把她托舉上牛車。

綠珠畢竟是個女兒家,架不過乾體力活的陳叔,坐在牛車上,看著前麵的陳叔的背影,又忍不住鼻子發酸。

薄霧籠罩,晨曦微光穿過層層阻礙,照在這條鄉野小路,兩邊的作物時不時低垂這灑落身上的露珠,草色青蔥。

陳叔不善言語,綠珠心裡有事也沒說話。隻能聽到老牛的蹄子踩在碎石遍地發出的噠噠聲和木質車輪滾動碾壓在地的聲音。

緊趕慢趕到了早市不遠處,綠珠謝過之後,就下車懂事的讓陳叔回去了,可是到了門口,守衛卻將人攔在了外麵,一臉不耐煩。“從今天起,南平鎮封鎮,任何人不得進出。”

同樣被攔在外麵的大娘好心相告:“聽說裡麵有人染了疫病,怕傳染出來,就封了鎮子了。”綠珠愣住了,腦子裡冒出那個清清冷冷的身影,疫病?好好的怎麼會有疫病?那個教她讀書的先生還在鎮子上,如今他該如何?還有個那個年紀不小的仆從。

大娘自顧自說著從懷裡摸出一個還帶著熱氣的燒餅,爬上皺紋的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她顫顫巍巍的把餅子遞到官兵手裡。“官爺啊,敢問裡麵到底什麼情況,我家幺兒在裡麵酒樓當小二,我今日本是去探望他,還請官爺體諒一下我這做母親的心情,我實在是,實在是擔心啊。”說到最後難免哽咽起來。

守門的官兵聞言,也許是為人子,想起了自己的老娘。表情和緩下來,他輕輕歎了口氣,從又把餅子塞回大娘手裡,壓低聲音。“這我實在不太清楚,聽說是鎮上藥鋪的藥出了問題,喝過的人都染上了疫病。”

綠珠原本豎著耳朵聽著,聞言臉色驟然一白。昨天她就去鋪子上抓了藥。再也不敢想下去,她連放在一旁的背簍都不顧了,扭身就向著村子的方向跑去。

這一路,綠珠的跑得飛快,跌倒了就爬起來。單薄的鞋底磨破了,鄉間的路並不如鎮子上路平滑,她的腳已經被細細密密的石子劃破,在泥土地上留下瘮人的血腳印。她卻絲毫不敢停下,心裡一直念著阿娘。

阿娘。

阿娘。

腦袋裡浮現的是趙荷躺在床,朝著她揚起的虛弱地笑。

不知是喊阿娘的次數多,還是她跑的步子多。終於跑到了村口。淚眼模糊中,她甚至看見村口那顆常有人聚在底下的歪脖子樹,歪歪扭扭的朝她招手,似乎在責備她怎麼回來這麼慢。

可是再走了一步,後頸傳來悶痛,綠珠隻感覺眼前一黑,力竭而倒。

綠珠再清醒時,是在一間屋子裡,黑漆漆一片,隻有窗外透出來一點稀薄的月光,頗為吝嗇的透過縫隙灑進來,讓她勉強看清了屋子的全貌。家具一應俱全,應該是有人居住過的痕跡。

綠珠來不及多想,就想下床,腳心傳來劇痛,她雙腿一軟,發出一聲悶哼。又跌坐在床榻上,冷汗瞬間爬滿脊背。可是她還是咬牙想要站起來。

門外傳來聲響,“公子,那些買過有問題的藥的人已經全部找到了,有的人喝了藥發病了,有的還沒發。一共三十二人。但是有沒有傳染上彆人,傳染了多少人,尚未可知。”

常德修的聲音?這個聲音她這三個月每天都能聽到,自然分辨出來。

“嗯,一並燒了吧。其他的,找到一個殺一個。埋遠點。”是裴今楚,頗為清淡的聲音,說出的話卻讓讓人不寒而栗。

綠珠心緒再難平靜下來,她額頭應為腳底的疼痛也滲出冷汗。顧念著家裡的趙荷又思索著現在的處境。

他們再聊疫病,莫非鎮子上的混亂是他們造成的?可是聽他們說的,又像是在處理得病的人。不過手段狠戾,叫人生寒。

常德修低聲稱是似乎對他的決定並不驚訝,或者是不敢質疑。

綠珠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有些不敢相信這是裴今楚說出來的話。在她印象裡,裴今楚絕非殘忍嗜殺之輩,雖然為人看起來及其冷淡,確也是端方君子。

她還來不及細想其中緣由,一道沉靜的腳步聲向她所在的房間走來,由遠及近。

綠珠趕忙又躺回床上,閉上眼睛保持原來沒有醒來的姿勢,隻有微微顫動的睫毛和無意識攥著衣角的手指,顯示出主人的不安和驚惶。

“吱。”門被一雙白玉般的手推開。裴今楚腳步放的很輕,幾乎微不可聞,綠珠難以分辨他離自己的距離。

直到周身被冷香侵襲,綠珠才明了,他坐在了床邊。

她緊張的幾乎要屏氣,心中慌亂地想他會不會要把自己這個買藥的人也一並燒死。卻又下意識覺得不會,二人相識這麼久,總歸有一點了解,他對她應該沒有殺意。

裴今楚垂著眸看著床上裝睡的人,目光上下掃視,從床上人起伏的胸口再到垂在床沿散成一片的青絲。眸中平靜。直到劃過床上那人露出的纖細白淨的脖頸兒,在月光下泛著瑩潤的光,有些晃眼。

驀然,瞳孔微微收縮,在白皙光滑的脖頸兒,原本應該凸起的地方,卻平滑的出奇。他盯著看了良久,也許是那細白實在晃眼,他輕輕伸出手指,撫過了那原本該長著男性象征的喉結的地方,帶起一陣顫栗。

“裝睡。”

綠珠再也裝不下去了,眼皮顫了顫,睜開了雙眼。眼中驚慌無措。剛剛裴今楚流連在她頸間微涼的指腹,讓她無端想起刑場上將落未落的鍘刀。

綠珠是真怕他一怒之下把自己也燒死,坐起身,長發垂落在胸前,有幾縷黏在臉頰,她死死抓住裴今楚的冰涼的雙手,眼中盛著淚光。

“先生,求您放過我吧,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我沒喝那個藥,,我。”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該說什麼。求生的本能讓她哀求著眼前可能掌握著她生死的男人。

她哽咽,她害怕,她不明白。

裴今楚感受著握著自己的手傳來的源源不斷的暖意,沒有動。他很多年沒有暖手的習慣了。就這樣聽著綠珠的哀求,月光薄如涼紗,灑在兩人身上,地上的影子交疊在一起。

“你沒有喝藥,那是給誰喝?”他輕聲問道,聲音好聽的似昆侖玉碎,難得帶了柔意。他輕輕撥開了黏在綠珠臉頰的一縷頭發。

綠珠剛想說話,卻想到什麼就想被攥住了咽喉,再也不能發聲。

她沒有喝藥,那藥是給阿娘的,可是她能說嗎?她不能。藥今天臨走時她囑咐阿娘記得煎藥,她不敢保證趙荷有沒有喝。

裴今楚也許留她一命是看在這三個月的情誼上,可是倘若她供出阿娘,那他會不會不管不顧就向燒死其他人一樣把阿娘燒死?

她再也說不出話了。

裴今楚卻在等她的回答。

綠珠低著頭,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乾澀。“我買給自己的,我還沒來得及喝。”

良久,她似乎聽見了一聲極為淺淡的嗤笑,又似乎根本沒有人發出聲音,隻是自己的幻覺。身前人抽走了被她握住的雙手。

裴今楚懶得聽人編謊話,綠珠曾說過母親病重,她買的藥十有八九是給母親的。其實在掌櫃提供的名單裡出現熟悉的名字時,裴今楚就派人去查了,有問題的藥是下午才進來的,綠珠上午拿的藥,所以她拿走的那份藥是正常的。

不過提供下去的名單應為疏忽沒有劃去綠珠的名字,下屬抓人時候就把綠珠也抓了。裴今楚想起來時,人已經被劈暈昏迷不醒了,雙腳又血肉模糊,裴今楚才暫且將人安置在院子的廂房中。

疫病一事牽連重大,為了控製傳染,裴今楚選擇將所有染病的人殺掉。舍幾十人而救一鎮百姓,這從來不是個選擇題。綠珠卻為一己私欲而選擇隱瞞不談,她或許根本不知道事情的後果,卻著實愚蠢。

許是有教導過的一些微末情誼在,又許是有一些其他的,裴今楚自己也說不清楚。而這種情誼太過淺淡,甚至還沒有照在身上的月光重。所以他也並不在意。

他此次南下事情已經辦妥,本是要回京複命,卻又應為這些子事情牽絆住,想起章皇後快馬送來的信件,卻隻有“速歸”兩個字。裴今楚雙眸微眯,看來是有人故意要托住他。長長的睫毛灑下淡淡的陰影,不辯喜怒。

“腳傷養好就走吧,不用再回來。這裡的事情處理完,我就會離開。”

又是這句話,綠珠瞪著眼睛,心中突然湧起了憤怒。她憎恨眼前人無波無瀾,憎恨自己珍視的他人卻棄之敝履。憎恨自己被人戲耍被人恐嚇。她自認為待人友善卻他人對她卻多是輕視嘲諷。

這把火不是一蹴而就,是經年累月積累而燒出來的。甚至壓過了綠珠內心的恐懼,她再次抓住裴今楚,這次似乎很用力。

“為什麼?”

麵前男人,麵若冠玉,眸似點漆,他生了一副好顏色。綠珠直勾勾的盯著麵前,似乎在看他,又似乎不是。她明明不想哭的,可說到最後,偏又落下淚來。

這滴淚,在陳家媳婦刁難時沒落,在發現驢子被偷時沒落,在感受到陳叔善意時沒落,怎麼偏偏這個時候落了下來?

綠珠固執的盯著男人,隻想要個答案。那滴晶瑩順著臉頰滑落,又沒入領口的衣襟,消失不見,隻留下一小片濕濡。

月光太刺眼了,淚水又氤氳了視線,所以她看不清裴今楚眸中劃過得詫異,眼前人的麵容早已模糊,綠珠雙唇有些顫抖。

“為什麼一定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