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病無災(1 / 1)

黛玉在大明寺內,實打實跪了七日經,看大和尚做了七日的法事。

出門時,陽光燦爛,正見大明寺的池塘裡,開了滿池的荷花。

方丈對黛玉行禮湊趣:“是施主一片誠心,才得的這樣吉兆。”

黛玉當然也要客氣,雙掌合十地回禮:“哪裡,是方丈佛法高深。”

隻是正事辦完了,天色還早,黛玉倒不著急回家,左右也沒什麼事,便與方丈說了,想在大明寺中遊覽一番。

方丈自是應允,明顯黛玉喜靜,他也不提什麼陪同,左右林如海香油錢給得足夠,大明寺內除了實在不好推脫的官眷和本來就在寺中的僧眾,也隻有林公子這一行人,出不了什麼事,由得黛玉自己逛。

黛玉沒把那一池荷花的開放歸功在自己是否虔誠上,但確實最近經曆頗多,難得有散心的時候,隻在涼亭上坐著,吹著徐徐的微風,看著滿池的荷花,整個人都放鬆了許多,甚至還讓仆人拿來一套茶具,自己慢慢的洗盞烹茶。

要不多時,有個穿著打扮委實肮臟的癩頭和尚行了過來,被黛玉的仆人攔住了。

黛玉原賞著景,感受到身後有動靜,回過頭去,看那癩頭和尚一副想過來攀談的樣子,黛玉好潔,其實不是很想接觸,但大明寺是人家的地盤,再者,話本子裡還常寫這種世外高人故意打扮得臟兮兮的樣子來試探俗人呢,便讓仆人放行。

癩頭和尚對黛玉雙手合十,微微一躬之後,便坐在了黛玉對邊,一個良好的社交距離,至少沒讓黛玉覺得被熏到。

黛玉也大方,才烹出來的茶,給癩頭和尚斟了一盞,還做了個“請”的姿勢:“師父請。”

三分茶,七分泡,林如海是風流雅士,黛玉自也是有樣學樣,縱使年紀不大,一手茶技仍然非常拿得出手,那茶湯清香撲鼻,光聞著都是享受。

癩頭和尚自然謝過,聞過香,才淺淺抿了一口,讚了一聲:“極品。”

“哪裡。”黛玉當然要客氣,“是寺中的水好。”

“也是小施主的手巧。”癩頭和尚應聲,隨即仔細打量起黛玉的麵相。

方外之人,本沒那麼多男女大防的講究,黛玉隻由著他看,揣度著差不多了,才問:“師父看出什麼來了?”

癩頭和尚意味深長地唏噓一聲:“小施主的病,看來是要好了。”

黛玉略一思忖,想起賈敏曾給她說過的一段故事。

故事的主角也是一個癩頭和尚,在賈敏還健在時,曾到林府來化緣,因說話還有些機鋒,林如海便起了心思,讓這癩頭和尚見了黛玉一麵,想問問黛玉這從小的病還能不能好了。

癩頭和尚見了黛玉,便要化她出家。

賈敏如何肯從,癩頭和尚好像也有預料,退而求其次地說,如果黛玉不出家,這病是難好了,再不然,一生不見哭聲,也不見外姓親友,倒是也可平安一世。

而這個和尚一開口,便是黛玉的病。

黛玉笑了笑:“不必化我出家,這病也能好麼?”

癩頭和尚便也笑:“當然能,小施主如今走在正確的路上,再是什麼病,也會不藥而愈。”

這就隱隱約約的對上了。

黛玉心裡倒吸了一口涼氣,但江湖術士,慣會拿這些似是而非的話來哄人的,黛玉倒還不至於被這樣一句話哄得納頭便拜,隻是覺得,這個機鋒,自己好像打不下去。

不過癩頭和尚似乎也不是來和黛玉打機鋒的,不等黛玉想好該說什麼,他便又道:“老僧給小施主說個故事,如何?”

黛玉已經很習慣以男裝的狀態拱手了:“小子洗耳恭聽。”

“西方靈河岸上,長有一株仙草,因受了一仙童的甘露灌溉,久得人形,需償這灌溉之恩。”癩頭和尚悠悠道,“巧之又巧,那仙童意欲下凡造曆幻緣,仙草便言,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以一世眼淚,還此灌溉之恩。”

黛玉並沒有如何觸動,純當聽個故事,還要點評這個話本子的設置:“如三國,總要穿鑿附會孔明會呼風喚雨,如西遊,總要謅一個猴王乃個十洲之祖脈,三島之來龍的來曆,如水滸,一百單八將實乃天上星宿下凡,像這還淚之說做個開篇……幾可與前頭那幾本比肩了。”

癩頭和尚笑意未達眼底:“這自然是好一段故事,不過,老僧並不想給小施主講後頭如何,隻是想問小施主一事。”

“師父請講。”黛玉態度簡直良好。

癩頭和尚:“小施主覺得,這還淚,如何還法兒?”

黛玉眨了眨眼,林府的孩子都孱弱,並沒有哪個混世魔王能往內宅裡帶《金瓶梅》《西廂記》,而賈雨村也好,林如海也好,更不可能拿那些市麵上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來耽誤黛玉的時間,所以……

黛玉隻能靠一個樸素的猜了:“常言道,男兒有淚不輕彈,能以一生的眼淚去還,那仙草多半是個女子,仙童就是個男子嘍,再往下推……約莫是女子為男子傷心了一輩子?”

說到這裡,黛玉就皺起眉來:“可是,小子姑且不去琢磨靈河邊上的仙草為何需要灌溉了,小子想不明白的是,流了一生的淚,便能償那灌溉之恩嗎?償在哪裡呢?”

這是真正的無情道戰士才會問出來的問題。

關鍵,癩頭和尚好像還挺高興,竟有了幾分循循善誘的意味:“那照著小施主所說,怎樣才能算是還了灌溉之恩呢?”

黛玉沉吟了一下,道:“仙童既護持了仙草化作人形,仙童如今下凡去,仙草便也庇護仙童一生,由得仙童去體會他想要的緣分,也便是了。”

癩頭和尚笑了起來,將黛玉所奉的茶水儘數飲儘,起身,對黛玉雙掌合十,行過一禮:“但望小施主謹記此言,此生,便可無病無災矣。”

黛玉有些奇怪,但對方在行禮,自己總不好乾坐著,便也站了起來,雙掌合十給癩頭和尚還禮。

她卻不知道,她行禮時的那一躬身,一道靈光飛快起自癩頭和尚之手,入了黛玉天靈。

等黛玉直起身來,哪裡還見癩頭和尚的身影。

“林壽?”黛玉喚起了最近一直在她身邊侍候的小廝。

剛才攔著癩頭和尚的小廝彎著腰過來:“公子?”——在外,不便稱姑娘。

“可看到那位大和尚去哪裡了麼?”黛玉到底講禮貌,沒說人家癩頭的生理缺陷。

但林壽一臉莫名:“公子在此賞花,哪有什麼大和尚?”

黛玉:???

她指了指那個癩頭和尚剛才喝過的茶杯:“那這茶杯……”

怎麼會在這裡?

“小人不知。”林壽是黛玉穿男裝在外行走的小廝不錯,可能在林如海眼皮子底下給小姐當小廝,當然有眼力見,不可能隨時隨地目光在小姐身上流連的,“許是,您自己放那兒的?”

黛玉覺得稀奇了。

茶杯能是我放那兒的,茶壺裡的茶可是倒出來了一杯的量,這又如何解釋?我喝沒喝我還是知道的!

可黛玉也沒有再去問林壽了,因為縱使黛玉沒喝,林壽一句“難道不能是您泡茶的時候水放少了或者是茶煮久了顯得水少?”能把黛玉噎死。

黛玉擺擺手,讓林壽退下,自己重新坐到了那個極佳的賞花位,但沒有再賞花,而是對著那個空了的茶杯仔細觀察。

很快,給黛玉看到一個淺淺的手指印。

絕對不是黛玉的,泡茶的人豈能手不乾淨,而那癩頭和尚醃臢邋遢,手上也不知積累了多久的塵垢,沾了茶水,才有留下手指印的可能嘛。

黛玉眉目微深,思索片刻之後,終於是把目光偏了開去,長長吐了一口氣出來。

還淚不能償灌溉之恩,但庇護可以。

記住此言,可一生無病無災?

什麼奇怪的機鋒啊!你好歹來一聲“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呢?

黛玉懷著滿腔的疑惑,上了回家的車。

沒琢磨明白個一二三來,卻也不敢和林如海說——父女倆雖然幾乎無話不談,但像這種“我遇上了個癩頭和尚似乎是個神仙”的話還是算了,要是讓父親想起了癩頭和尚想度自己出家的舊事,那麻煩就大了。

要換了平時,林如海不可能看不出黛玉有心事,但今日林如海自己都想給黛玉獻寶,便把黛玉那些微的異常忽略過去了:“玉兒看看,這個姐姐如何。”

——此時,林如海買下來的那個小姑娘已經收拾打扮了,嫋娜纖巧,又有個天生的胭脂痣,確實是個好模樣。

黛玉眼睛都亮了:“阿爹去哪裡找的神仙一般的姐姐。”

“這神仙一般的姐姐。”林如海笑道,“拿來陪你讀書出門可好?”

黛玉就知道是老爹買的了。

黛玉本不是喜歡赫赫揚揚排場的人,不愛那些一腳出八腳邁的做派,身邊有個雪雁已經覺得很夠了,雪雁呢,從小的定位就是小姐身邊的丫鬟,穿男裝怎麼看怎麼彆扭,所以黛玉在家管事時尚可,出門便不愛帶她。

此次去大明寺,身邊連個婢女都沒有,小廝又不好近身伺候,屬實不便,林如海約莫也是看出了這點,才特地又為黛玉備了一個身邊人。

“那感情好啊。”黛玉笑著拉了那女孩的手,“以後多請姐姐照料。”

那女孩這幾日在林府待著,自不會如在人販子處時那般一旦言語失當便是一頓好打,又兼是老爺準備好了給小姐的丫鬟,就是管家待她也客客氣氣,她卻不是個張揚的性子,早已惶惑得不行,見小姐如此,難免慌張:“姑娘不要這麼說,我照顧姑娘是應當的。”

沒混熟的奴仆嘛,都這樣,黛玉並不覺得如何,隻笑:“我該如何稱呼姐姐?”

林如海樂得看黛玉喜歡,隻是談到這丫頭被拐的身世,難免唏噓:“為父問過她好幾回,都說不記得了。”

那女孩也趕緊道:“過去的事都不要緊了,姑娘給我取個名字吧。”

主人給奴仆取名是常事,黛玉微一思忖,道:“大明寺那七日的法事做完時,開了滿池的荷花,美極了,就用這荷花給姐姐取名字,叫英蓮,如何?”

林如海分明看到,黛玉說起“英蓮”二字時,那女孩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

林如海心裡微動,突然道:“你的本名約摸和這蓮花有些關聯,可還記得自己的姓?”

黛玉想著那一池的荷花,還有那個仿佛是特地來點化她的老和尚,什麼還淚之說,什麼庇護一生……她雖未必全信,但還是起來了一些心思:“若記得,姐姐自然是要叫自己本姓的,若不記得,便隨我們姓林,看姐姐如此品貌,想來是有些來曆的,我們在江南慢慢查訪,若是能尋到姐姐本家,有這樣的緣分,咱們兩家也可以往來往來。”

自古奴仆,不過是春花秋月的取個應景的名兒便罷,哪個主人會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去問奴仆的本姓?

英蓮淚流滿麵,可實在是:“不記得了。”

這也正常,孩子從小被父母叫著乳名,印象自然深刻,可哪家父母會一天天在孩子耳邊重複姓氏和全名呢?再被人販子一頓毒打,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林如海和黛玉對視一眼,俱是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