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爺。
這個詞兒可微妙。
按道理,大老爺指賈赦,二老爺指賈政,分得非常清楚,但在榮國府內,許多人都直接喊賈政“老爺”,但喊賈赦仍然是“大老爺”,給人的觀感就是榮國府裡賈政是主,賈赦則是個依附賈政過日子的客。
可問題是,榮國府到底是誰說了算?到底誰才應該是榮國府的“老爺”?
——襲爵的現在是賈赦,將來是賈璉,再將來是鳳姐還沒生但早晚會有的兒子,和他賈政有什麼關係!
可外頭的人都在說什麼?
璉爺在乃叔政老爺家住著,幫著料理些家務!
榮國府什麼時候成他賈政的了!
平兒見王熙鳳是這麼個反應,知道自己這話屬於非但聽進去了,甚至還紮了心的程度,今日的飯是涼了,再吃傷胃,也就隻好給鳳姐盛了碗湯:“奶奶,氣,咱們回頭還是要對璉二爺撒的,但璉二爺若因此從捐的官兒變成了實的官兒,咱們可不能攔著璉二爺上進。”
如今看這榮禧堂都給了二老爺的局麵,榮國府的富貴咱們也不知能沾多少,但璉二爺要是真混出個人樣來,我們可就是真的當家做主了。
鳳姐何等聰明,很快緩了過來,笑罵了一局:“知道了管家婆。”
倒也接了平兒硬遞過來的湯。
平兒見鳳姐肯用,心下也放心,隨即哼了一聲:“正事兒商量完了,可不就得說人家是管家婆了?”
往後是主仆倆的俏皮話,就不提了。
說回揚州。
林如海果然在休沐時陪黛玉一起去了大明寺,說了要做個道場。
超度災民,祈求國泰民安的水陸道場,又兼有來自大內的念珠,就是不給銀子大明寺也得老老實實做,何況林如海也不吝嗇,和尚們自然儘心。
一儘心,時間就長,主持說需要七日,林如海不可能騰得出這麼多時間,可話已經說到這裡了,再往回收說不用七日,京裡知道了,難免嫌棄黛玉敷衍。
想了想,黛玉說:“那這麼著,爹儘管回家,我在此地跪個七日經,等法事做完,也算全了這個心願,如何?”
林如海歎了一聲:“也隻能如此了。”
轉頭就去恐嚇方丈,我知道時下的寺廟宮觀多有不乾淨的去處,但你要是帶壞了我家哥兒,哪怕是讓他看到一星半點,你看我怎麼收拾你就完了。
巡鹽禦史親自恐嚇,方丈還是分得清上下的,何況黛玉女扮男裝,卻還有小女兒之狀,方丈也看得分明,一疊聲的保證這七日寺裡肯定清清靜靜,但凡讓小公子住得哪裡不舒坦我把頭割給大人。
林如海仍不放心,陪黛玉在寺裡用了一頓齋飯,又走了一圈,見齋飯確實潔淨,寺裡也算清靜,給黛玉住的屋子獨門獨院,反複叮囑了侍候黛玉的人要各種小心,方才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操心的老父親在路上想,黛玉這樣下去,也不成樣子。
像這種去寺裡跪經的活動,一個小姑娘帶一屋子的婢女出門,沒有這樣的規矩,一個小男孩帶一屋子的婢女到廟裡,更不成樣子,可帶些小廝家丁,黛玉自己是個女孩子,老父親確實很難放心。
還是得給黛玉弄兩個也能穿男裝陪著她出門的丫頭才好。
林家破落過,家生子隻有賈敏嫁過來時的那些,但對榮國府那一乾驕仆,林如海不是很認可,琢磨了片刻,吩咐車夫:“去人市。”
外頭的長隨就問了一嗓子:“老爺要買人?”
“怎麼了?”林如海閉目養神,因問話的是自己平日還算倚重的長隨,倒是沒有不耐之意。
長隨其實也不想質疑林如海的決定,但覺得老爺平時不理會這些家務,還是得說一說才好:“老爺,像咱們這樣的人家,若要買人,隻需給人牙子說一聲,人牙子自會領了好的來挑選,倒沒有人市上那麼良莠不齊,再一則,哪個人牙子送過來的人不成了,回頭找那人牙子的麻煩,也比在人市上買了之後找不著賣主方便。”
林·從來不覺得管家這事兒多有門道·如海:“……”
啊?這樣嗎?
“以前太太便是這麼處置的?”林如海問。
長隨回:“當然。”
林如海又問:“人牙子一般帶幾個人來看?”
“看要買多少了。”長隨回,“最多,也能帶它十好幾個來挑一挑的。”
林如海皺眉。
嗯,不是很如意。
畢竟要挑的不是普通奴仆,在內要跟著黛玉管家,在外要跟著黛玉男裝,字是要認識點的,眼色也需要有,將來若是合適沒準還得跟著黛玉入宮,當然小女孩弄進來了可以慢慢教,可也要小女孩天資足夠,不然教也不好教。
更何況,固定的人牙子,固定可選的奴仆……林如海很擔心被塞什麼人進來,如賈敏母子一般,害了黛玉性命啊。
“還是去人市。”林如海很快做了決定。
長隨也就沒什麼話了,乖乖閉嘴,車夫也就往人市趕車。
人市嘛,無論什麼時候去,情況都挺淒慘。
父母賣兒女的,人牙子用草繩串了一串兒的人售賣的,買主和挑牲口一樣一個個掰開了牙口看,再有犯官家眷跪在那裡發賣的,落目哪裡,都是人間慘劇。
林如海宦海沉浮多年,見的倒是多了,不至於不忍心,因著是為黛玉挑個年長些但不必太年長的夥伴,看得分外仔細,最終是停留在了一個“攤位”前。
那是一個好齊整的丫頭,看年紀應該就是十歲左右,眉心有米粒大小的一點胭脂痣,愈顯得這姑娘楚楚可憐,絕對的美人胚子。
賣這丫頭的人見這樣一個氣勢威重的老爺停他攤位前,也不確定這位老爺是來查人販子的,還是來買人的,於是也不是很敢招呼,就隻看著林如海。
林如海皺了眉。
這賣人的,和這丫頭,長得差挺多。
該不是拐的吧。
不起這個念頭還好,既一起來,越看越像。
可就是懷疑了,林如海也沒有什麼好的辦法——曆朝曆代均嚴格禁止掠賣人口,但一直都屢禁不止,因為那起子拐賣了人家孩子的,無不從小毒打,逼得孩子忘了自己爹娘家鄉的所在,隻認人販子做爹娘,這時人販子再把人拉出來售賣,孩子都喊人販子做爹娘,就是真有人想主持公道,也拿不住證據。
林如海眉目閃動,彎下腰去,摸摸那個靈秀異常的小丫頭的腦袋:“小姑娘,賣你的這個人,是你什麼人呐。”
小姑娘回頭看了一眼,那賣人的臉上凶相一露,小姑娘當即就瑟縮了一下,小聲回答:“是……是我爹。”
果不其然。
林如海歎了一口氣,知道是不能把這人扭送官府了,回頭看了長隨一眼。
長隨知道,這是老爺看上了這丫頭的意思,便和賣主商量起這丫頭的價錢。
很快,這女孩便瑟縮著上了林如海的馬車。
林如海是個正人君子,並沒有多看這小丫頭——她這個年紀,這個身段,這個相貌,擱揚州,屬於是很標準的,被養在僻靜處的,多少受過一些調.教的,揚州瘦馬。
是,十歲左右的瘦馬,聽起來就覺得喪心病狂。
但這其實有市場。
因為總有那麼一些官員富商的喜好很偏門。
林如海其實也不是很確定要不要給黛玉挑個瘦馬做丫鬟,但確實是看這丫頭可憐,加之瘦馬可不會來人市售賣,其中必然有蹊蹺,索性林家也不缺這個錢,這才買下來的。
買下來,要不要給黛玉另說,就是剛才那個人……
“林福。”林如海揚聲道。
車外頭的長隨趕緊應聲:“老爺。”
“記得剛才那個人的相貌嗎?”林如海問。
主人的長隨,要的就是一個機靈,又和人家討價還價半天,豈能不認得:“回老爺,記得的。”
“那好。”林如海這才看向那個小丫頭,“姑娘,記得你剛才那個爹是從哪兒把你帶出來的嗎?”
小姑娘都愣了一下。
“不記得?”林如海和顏悅色,“還是說,出來的時候被蒙了眼,不知道?”
小姑娘不知道地址,但看林如海這麼個模樣,心裡起來了一個猜測,咬了咬牙,很猶豫地給林如海報了一個她出來時如何左拐右拐走多少步走了多久才到的人市。
“林福。”林如海再揚聲喊了一嗓子,“聽清楚了麼?”
林福當然要應:“聽清楚了。”
“那便去查。”林如海開口,說的雖然平靜,但自有一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正氣,“倘若當真是生計艱難賣兒鬻女也就罷了,若是從旁的什麼地方拐了五六歲的女孩在一塊教養個幾年再拿出來賣的,拿了我的名帖,報官去。”
林福乾脆地答應了,招呼車夫停車自己要下去,那女孩突然跪在了林如海麵前:“老爺!”
林如海意外地看著她:“怎麼,他當真是你爹?”
“他不是。”女孩已是滿臉淚水,“老爺所料不錯,我……我是和一群女孩子一起被拐了,在一個我也不知道的所在調.教了不少日子,但……但不是他。”
林如海“哦”了一聲。
“我……我看準了機會跑出來,跑到哪裡我也不知道,累極了,在一個破廟裡睡了過去,誰曾想這個人剛好過路,捆了我,毒打一頓逼我認了他做爹,見了我的長相,覺得奇貨可居,倒還沒有對我如何,也怕養了我幾年的人販子和附近的……那些地方有關係,便又趕了兩日路,把我拿到人市上賣……”
這樣曲折。
林如海微微點頭,還是吩咐林福:“無論如何,先把這人抓住,其他的,就看咱們縣尊大人的本事了。”
林福跳下車去辦事,車夫重新揚起了馬鞭,在車裡,林如海對那女孩難免多了兩分憐愛:“彆的也就罷了,可記得你家鄉在哪裡,父母是何人,自己姓甚名誰?”
女孩又哭了,難過道:“我原不記得小時之事……”
就是有心幫忙,局麵如此,林如海也隻能長長一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