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人的稟賦是不一樣的。
像雪雁,從小伴著黛玉長大,黛玉上的課雪雁是一節沒落下,可到現在,也沒能熏陶出她一點才情來。
但英蓮飛快地熏陶出來了。
這當然有多方麵的原因。
一方麵,她是被當做瘦馬調.教過一陣的,不說學出大家閨秀的才華,總不能真的大字不識一個。
另一方麵,她自己也很樂意學,因著這份樂意,黛玉還帶她去聽過幾回先生給賈環上課,英蓮還不樂意聽,說先生講得好是好,可先生講得也太慢了。
也就是賈環的先生沒聽見,不然高低要罵娘的。
……是他願意慢嗎?他一年也不是講不完四書,問題是賈環有那個天分嗎?那是個偶爾有了厭學情緒,先生都還得弄兩隻蛐蛐兒或者弄個骰盅引賈環玩一玩逗他“欠下巨額債務”然後拿背書來還的水平!
不過,英蓮能說這種話,黛玉就知道不能圖省事讓她和賈環做同窗了,倒不是師父的問題,世族人家的師父同時教十七八歲要進場的學子並且給三歲小兒開蒙是常態,但如果英蓮的速度遠遠超過了賈環,以黛玉對賈環的觀察,那不是個壓力越大越能迸發出潛力的孩子,就得慢慢哄著教著才能養成習慣,真要被英蓮甩得八百裡遠,賈環才養成的一點點讀書習慣立刻就能蕩然無存。
黛玉思考了很久,還和林如海商量,說咱們家主子不多,收入沒出問題,開支就非常寬裕,要不再給英蓮姐姐請個先生?
林如海其實很樂意黛玉去主持這些大小事務,也並不認為奴仆就可以不識字,黛玉愛如何開發便如何開發,因而沒有反對,但英蓮拒絕了。
英蓮始終覺得單獨給她請個先生那她欠林家的情是真還不清了,說姑娘願意讓我讀書識字,由得她在閒時翻兩本書,若有不通之處,能請教請教黛玉,就是莫大的恩德了。
黛玉苦惱了一下,然後展顏笑了出來:“那這麼著,你拜我為師吧。”
英蓮眼睛也亮了。
林家的日子平靜地過了下去,一時也無話可提,我們說說京城吧。
黃河的災賑到今年九月,非但安排好了災民,還把年久失修的河堤也處理了,甚至盯著當地百姓複工複產,有了收成才收拾回京,差事辦得漂漂亮亮,這自然是無可爭議的大功,怡親王施施然回朝,得了元嘉帝禦筆朱批,令在京文武百官王公大臣皆去迎怡親王。
這是天大的恩寵,但在本來就簡在帝心的怡親王而言,也算不得什麼。
他甚至有那閒心在進京前一夜單獨見一見賈璉。
在黃河邊上實打實辦了半年的事,賈璉看麵相都黑瘦了許多,當然也精乾了,對著怡親王跪下去,整個人哪裡還有半點紈絝模樣:“殿下喚我?”
“是。”怡親王倒是溫和依舊,擺手讓賈璉起來,“明日便進京了,你是隨我一同入京,還是自己晚些再回?”
將近半年的時光,對賈璉而言,長進當然有,但是也有限,沒可能和林如海那樣的頂級文官一般聞弦歌而知雅意,政治嗅覺當然也有待培養,怡親王這話,賈璉聽得就不是很懂。
怡親王也知道賈璉什麼水平,並不強求,隻笑了笑:“不必立刻回本王,回去想一想,若想與本王一同入京,明日卯時收拾妥當了候著便是。”
賈璉就明白,怡親王不願意給他說太多,但他可以去請教長史。
半年以來,長史沒少提點賈璉,賈璉呢,科舉文章上沒甚本事,機變言談的本事還是有的,早已對長史執半師禮,該請教時是一點沒客氣。
今夜亦然,因早就混熟了,長史甚至是穿著寢衣見的賈璉,聽了問題都啞然失笑:“百官跪迎,何等榮耀,賈大人不動心麼?”
“這如何會不動心。”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鳳姐就愛個爭榮誇耀顯擺才能,賈璉就是沒那麼愛,始終也是喜歡的,“隻是先生,殿下如此特地提了,似應有殿下的深意?”
“這個嘛。”長史笑了一聲,“我想問賈大人,賈大人做那個被百官跪迎的人,自是榮耀萬分,但賈大人若是做跪迎的百官呢?”
賈璉的表情僵了一下。
因有了這半夜的提點,賈璉便沒有跟隨怡親王一起進京,這其實也符合怡親王的期待——他雖簡在帝心,但向來行事謹慎,像這種大出風頭的事情,皇兄厚愛,他自己實在逃不過也就隻能硬著頭皮受了,但向來不會把資曆功勞上可能會被人攻訐的人抬上這樣的高位,免得人家被架在火上烤。
但,請功的時候可是一點沒落下。
元嘉帝向來自詡不拘一格降人才,雖賈璉是榮國府出身,讓元嘉帝有些不喜,但他奪嫡的時候也沒有賈璉什麼事,倒不至於容不下一個小輩,略一思忖,便和太上皇給賈政的官職一般,也給了賈璉一個戶部主事之職。
怡親王倒是對賈璉一經提點便放棄了百官跪迎之榮頗滿意,既然沒讓人家得麵子,裡子總是要補上,便多向元嘉帝求了一句,給賈璉之妻一個誥命——好歹賈璉有嫖.娼的黑曆史,怎麼也要幫下屬把老婆給哄好了。
屁大的事,元嘉帝自然應允。
皇帝既然表態,皇後也要跟上,便挑了些宮緞首飾,說一並賜那新封的恭人。
結果就是,鳳姐驚呆了呀!
接旨的榮國府也驚呆了呀!
大家是知道賈璉搭上了怡親王的線,但實在不知賈璉差事究竟乾得如何,在黃泛區賑災的賈璉行蹤不定,榮國府又沒那個把信件和聖上去給怡親王的信一並送過去的麵子,賈璉一忙也想不起來給家裡寫信,這不就是斷聯半年然後天降一個誥命!
賈家大開中門接旨,完了一幫人愣了半天,還是傳旨的太監提醒他們才起身,實在是遠離權力中心太久了,連賞錢給得都幾乎失了章法。
過不多久,賈璉回來了。
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
又因為黑了瘦了,老祖母看了自然揪心,拉著賈璉在榻上殷殷關懷,賈璉是慣於彩衣娛親的,撿了些能說的事情,哄得老祖母身心舒泰。
至於彆人……賈赦雖沒心沒肺,但賈璉如此出息,也能真心為兒子高興,賈政雖不是親爹,但向來認為家族一體,賈璉能有這樣的體麵,當然也不會不悅,邢夫人嘛,賈璉又不是她的親生孩子,榮國府的榮華富貴,她能享受到的也有限,談不上開不開心,至於王夫人……確實有點酸。
不過都不重要了,哄完了老祖母,和父親二叔當麵彙報了工作,又吃過了晚上的家宴,到了晚上,終於消停了下來,抱上了老婆,親上了孩子。
年輕夫妻,小彆勝新婚,少不得一陣親熱,等親熱完了,清洗完了,抱著懷裡的妻子,賈璉突然睡不著了。
他本來就是世家子弟,娶了鳳姐之後自問也未如何虧待她,但今日鳳姐得了他憑本事掙來的誥命,不說鳳姐感受是如何新奇,就是賈璉自己,才開始覺得靠父祖得來的榮華富貴都是握不住的浮雲,哪有自己憑本事拿的稀罕。
而與妻子的纏綿不儘,繈褓之中女兒帶著奶味的清香,都讓賈璉心軟,莫名讓他生出了無窮的力量,想給這個女人,這個孩子最好的。
可是,什麼是“最好”的呢?
一輩子沒心沒肺如賈璉,第一次思考起了這麼哲學的問題。
當然,思考不出什麼結論,完事兒了還得去戶部上值。
而賈璉得官和鳳姐封誥命,屬於是一點沒影響賈府的雞飛狗跳。
比如,寶玉在學堂裡非但和秦鐘眉來眼去,又勾上了“香憐”、“玉愛”二人,被金榮撞破,得了好一番官司。
事情倒是沒鬨到賈政那裡害得寶玉挨打,但王熙鳳管家,多少對此事有些耳聞,又兼鳳姐如今和賈璉那叫一個濃情蜜意,彆說寶玉鬨學堂這麼大的事了,就是屋簷下的貓兒狗兒打架都要和賈璉說上好一會兒戰況。
賈璉也是管過家的,愛和鳳姐聊這些個家長裡短,隻是聊完了,想想自己見過的世麵,賈璉突然有點懷疑人生。
寶玉今年八歲,一個男孩子,還在學堂裡胡鬨,和那些個漂亮的哥哥弟弟纏雜不清不說,《四書》有沒有講明背熟都是個問題,老師不過是個一輩子沒考上舉人的酸腐秀才。
江南的黛玉七歲,一個女孩子,既能把家事管得妥妥當當,在林如海那些複雜得現在的賈璉都不敢想的政務上似乎也能幫上兩手,《四書》是六歲時就讀完了的,她現在到底學到哪了簡直不敢想,老師則是進士賈雨村,這會子在金陵做知府呢!
若是隻到這裡,倒還是個“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的老故事,但賈璉如今日子越過越好,還琢磨著想讓鳳姐兒早些給他生個兒子呢。
那現在問題來了,倘若我有了兒子,也是這個樣子嗎?好,不說兒子,說我現在的女兒,姑父為個黛玉能請進士做老師,我們堂堂國公府,給姑娘們請了什麼樣的老師呢?
沒請!
隻是讓大嫂子教著,這算什麼呀!
這就是我能給我的孩子提供的環境?我的女兒將來也隻能糊塗著長大?我的兒子則是拜一個老秀才為師,在良莠不齊的書塾裡和什麼憐憐愛愛的摻雜不清?
賈璉陡然有了一種對榮國府生活作風的嫌棄,覺得這樣不對,得改,可是驀然回首,也不知道這樣的世家大族該如何改起,又沒什麼人好請教,想來想去,頭皮發麻地又去了怡親王府,請教了目前還願意提攜他一二的長史。
長史大人都給賈璉乾沉默了。
不是,你這個反應時間,稍微有點長啊。
你在榮國府住了二十來年,終於覺得榮國府不像話了?
“……這個事兒,賈大人不該來問我啊。”長史說的也是事實,“大人是世家公子,我是寒門子弟,我能教你的是長安居,大不易,是如我這樣的人如何才能在帝都立足,但你覺得你需要學這些麼?”
這是明晃晃的拒絕,但相處久了,賈璉也知道怎麼問長史問題:“小子慚愧,若是先生指點不了,還想請先生為小子指條明路。”
“這簡單。”長史和賈璉的感情還是在的,“賈大人明日便告個長假,再去揚州一趟唄。”
賈璉一點就通:“先生的意思是,問我姑父?”
長史回了一個“不然呢?”的眼神。
你的姑父,世家子弟,五世列侯。
你的姑父,家道中落,科舉出身。
你的姑父,力挽狂瀾,撐起林家。
有這麼個人杵著,你問我榮國府出了什麼問題,怎麼救你榮國府,你覺得合適嗎?
賈璉……其實有點心虛,小聲道:“先生,我就怕姑父聽到這種問題,第一個先讓我去考個進士來再說話……”
長史簡直要笑死,搖頭道:“醒醒,你既已經是官身,還考什麼科舉。”
賈璉無奈了:“可姑父要是說,等家裡甭管誰考上個進士再說話,我又當如何回話呢?”
“你還是不了解你姑父。”長史是科舉出身,又和林如海巧之又巧地一個座師,委實是可以敘一下交情的,聽了還是笑,“他知道你家男丁都是何等人,自不會提這等要求,不過……你若想得他真心的指點,倒不要在這幾年去。”
這話終於有點靠譜了,賈璉趕緊問:“先生何意?”
“你姑父那樣玲瓏剔透的人,你若聽不懂他的話,他就是敷衍你,你也難看出來。”長史道,“隻有你真能聽懂,至少是要他覺得你能聽懂,才願意與你多說兩句。”
而怎麼樣才能讓林如海覺得你能聽懂呢?
他才見過你,還為你墊付了兩萬兩嫖資,你也不是那種士彆三日當刮目相待的人物,這會子你再出現在他麵前,鹽務上那麼多事,他不敷衍你就見鬼了。
你隻有沉下心在戶部多看看多學學,試試用你的力量讓你的家族有改觀,縱使不成功,積累一些失敗的經驗,他日再出現在如海麵前,多少能說點實在的東西來,讓他至少覺得你努力過並且願意繼續努力,才真能給你指條明路。
“索性你還年輕,孩子也還小。”長史微笑,“二十出頭的戶部主事,一般的科甲出身都難有你這樣的境遇,就是耽擱上幾年,也耽擱得起。”
賈璉若有所思。
最後還是聽了長史的建議,真在戶部主事的位置上沉澱了兩任,足足六年之久,確實也很長了些經濟事務上的見識,方才向戶部告了個長假,向賈母稟告說想去江南看看環哥兒和黛玉。
賈母不懂官場上那許多事情,但很樂意賈璉去江南,還千叮嚀萬囑咐,環小子也就罷了,這幾年往江南去了無數的信,隻想讓姑爺把黛玉送京城來,姑爺總是不答應,這會子你去了,好好問問姑爺,到底如何打算黛玉的終身,真準備讓她頂著喪母長女的名聲出嫁不成?黛玉已經十三了,你總不能臨她嫁了才送過來然後還吹牛說她從小養在國公夫人膝下。
賈璉自然應下,一路往江南而去。
林如海剛巧病了。
準確來說,才經曆過一場刺殺。
當然,明麵上做的很好看,無非是林如海往姑蘇上墳,回程路上遭遇了山匪,家丁拚死相護,但林如海還是受了些傷,萬幸當地官員趕來及時,驅走山匪,救了林如海。
既發生了這樣的事,林如海自然要應酬當地的父母官,然後堅決地謝過了那知縣所稱的讓他就地養傷,隻稱離揚州已不遠,與其在當地叨擾,不如回家休養。
路上一頓顛簸,條件也有限,林如海難免著了風寒,又兼傷口炎症,燒得不行,靠著一口氣看到了林府牌匾,叮囑黛玉一聲“看緊門戶,萬事小心”之後,便暈死過去。
黛玉、賈環、英蓮是衣不解帶的照顧,所有的湯藥都抓一模一樣的兩份,用同樣的器具,熬其中的一份出來了給兔子嘗過,兔子嘗了沒太大的反應,方才把同一副藥熬了給林如海灌進去。
小心無大錯,真有兩隻兔子喝了之後沒精打采,再養了兩天當場斃命的。
賈環和英蓮何曾見過這種程度的官場傾軋,臉都嚇白了,倒是黛玉有心理準備,當即發落了和那湯藥有關的一乾奴仆,也不安排新人進來,隻是把府裡的奴仆勻了勻湊合著使,然後禁了所有姨娘的足,隻等林如海的結果。
林如海又做了一次那個漫長的,黛玉去了榮國府,安靜死去的夢。
他覺得渺渺冥冥之間魂魄似乎到了一個地方,但那一處的差人始終不同意林如海進去,無法,隻能原路退回。
退回來,渾身都痛,掙紮著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守在自己身邊眼睛發紅的黛玉,看到了在夢中做了個渾人的妾最終被磋磨而死的英蓮,甚至還有讀了六年書已經初具人形的賈環,林如海喘了好幾口氣才尋到自己的心跳:“水。”
黛玉、賈環、英蓮趕緊上來,唯一的男孩子賈環咬牙用力扶起了林如海的身體,英蓮趕緊拿枕頭讓林如海坐起來,黛玉則是親自試過了水的溫度方才喂給林如海。
“你們都辛苦了。”林如海喉嚨得了滋潤,說話的聲音卻仍舊沙啞,“朝上有什麼要緊事麼?”
黛玉看了賈環和英蓮一眼。
賈環和英蓮在林府住久了,自然知道林府的規矩,給林如海行過禮後便回避了,黛玉這才道:“我用父親給的聯係秘衛之法,給陛下寫了密折,專奏此次刺殺之事,落的是我的名字。”
“這是應該的。”林如海靠在軟枕上,還覺得渾身無力,“陛下可有回信?”
“陛下讓我好生照料父親,刺客之事他會查。”黛玉道,“因此,今日蘇州揚州南京等地,在剿匪。”
林如海頷首,也不想評價城市這麼密集的地方出現山匪到底合不合理了,隻問:“還有嗎?”
“還有。”黛玉起身,從臥房的書架上取了一份邸報,“父親且看。”
——邸報上明發上諭,陛下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世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部,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讚善之職。
林如海眸色一黯。
黛玉在揚州是真呆不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