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難自解(1 / 1)

該說不說,賈璉負荊請罪的操作既然走得通,也就意味著怡親王並非江湖傳言的那般油鹽不進,而“籌款賑災”,這次的差事“籌款”已經算是成了,倘若現在能做了怡親王身邊的人,隻管那個“賑災”,屬於是既搭上了一艘好船,也沒有得罪鹽商的風險。

這讓官員們或多或少都動了心,哪怕自己有官職在身上,沒辦法丟了手頭的職責去舔怡親王,家裡的子侄總還是有幾個的嘛。

但“動心”離“具體去做”還是差挺遠的,彆的不說,如今太上皇整了禪讓這出,老一輩兒的奪嫡還沒有完全結束,新一輩兒的皇子又長了起來,官員們各有各的站位,這會子去舔怡親王,頭頂上那位殿下會怎麼想?

有這樣的心態,少不得會唏噓上賈璉沒腦子,你寧榮二府幾時給過如今的君上好臉色,這會子能舔出個什麼結果來呢?

不過呢,在政治站位上沒腦子是一回事,在具體事務上,官員們也不得不感慨,賈璉還是有點東西的——

怡親王安排賈璉負責采買糧食往災區運。

花錢嘛,似乎不是很難,但也得看在什麼時候花錢,花了錢想達到什麼效果,就現在而言,在災年買平價且海量的糧食,絕對是個深奧的學問。

因為價格高了,怡親王那裡首先就過不去,價格低了,糧商絕對不肯賣,當然官府可以強迫交易,但“度”也是一個問題,倘若做得太過分,回頭被人參一本誰也吃不了兜著走。

還有,幾十萬石的糧食,怎麼保證裡頭沒有腐爛的陳糧,怎麼保證糧食裡不會被人摻石頭,怎麼保證糧食能從江南安安生生運到災區,災區那邊誰來接收,又怎麼發到老百姓手裡,怎麼保證經手的人不會貪了這個救命的糧食?

這些事其實很多賈璉都鞭長莫及,尤其災區那邊實打實的需要各級官員配合,他才是什麼身份,哪裡配他來指手畫腳。

但他還是一邊做好自己能做的部分,還用儘自己的所有能力,給怡親王寫了一份一點華麗辭藻沒有,主打一個務實的條陳,條分縷析地寫了各個關節可能遇到的問題和解決方案,裡頭甚至有倆錯彆字。

讓怡親王看得都有些感動,唏噓於正經經過科舉的官員可不會寫這麼務實的東西,賈璉文化水平雖然一般,這作風還真對了他的脾氣。

賈璉呢,乾得其實也挺爽。

他自己固然是個世家公子,平時也沒少乾鬥雞走狗橫行霸道的事,但“良知未泯”和“精明乾練”這幾個字還是勉強擔得起的。

如今既然是為災區做事,上司又是可以通天的怡親王,自己還被林如海告誡過,頭還懸著個要被親爹打斷腿的威脅,那叫一個兢兢業業,一個銅板恨不得掰了兩半用,每一袋糧食都要親自驗過品質,揚州城內糧商的存糧采購完了,還親自帶人出去采買,各個產糧的大莊子都跑過,和人家莊頭談存糧的買賣,真真是風雨無阻。

乾是乾了,但賈璉也擔心,自己那麼上躥下跳的,所謂做得多錯得多,在揚州城買糧食不會有太多奇怪的支出,出了揚州城可不好說,有些時候賬目就不是很清楚,也已經準備好一旦怡親王查問,他不行就拿自己的私房墊點兒,務必以“辦漂亮了”為第一要務。

但讓賈璉詫異的是,那些出門的差旅費招待費還包括運糧食的損耗等等賈璉原本覺得不好解釋的賬目,怡親王都沒有挑他的不是。

這並不是簡單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也絕對沒有“水至清則無魚,賈璉就是要拿點兒怡親王也能認”,事實上,那些賬目怡親王也看,糧食裝船往災區運之前他也會去驗,賈璉記賬時匆忙之中出的錯誤,怡親王都能一一指出,每每讓賈璉汗流浹背。

賈璉能看出來,怡親王身邊,真的有高手。

於是隻能更用心地辦起事來。

這高手自然是黛玉,很多賬目她甚至都不用算盤,看一看就大概能說出來哪裡對哪裡不對,哪個賬目有不對頭哪個地方是正常損耗,哪裡需要怡親王派人去驗一下實物。

怡親王都好奇過,還提前點了黛玉,你可彆拿你在林家管家乾這些乾熟了來糊弄我,我家裡的王妃還管賬呢,也沒少被那些莊頭掌櫃蒙蔽,為此我還出過好幾回麵呢,你這個業務能力還是有點超前了吧!

顯得我的王妃很弱呀!

黛玉就小聲道:“我沒想拿在家中管家之事來解釋啊……”

怡親王揚了揚眉。

黛玉歎道:“鹽商們的賬可比我這表哥的難看多了,表哥至少是正經在乾事情,隻是人非聖賢,做的事情多了偶有錯漏,那些個鹽商,把賬本粉飾得漂漂亮亮一點錯揪不出來也就罷了,更有故意以小的錯誤來掩飾大的問題的,那什麼問題是小錯,什麼問題是大錯,小錯不能深罰,大錯不能放過,裡頭豈不是都是學問?”

林如海常年和這幫人鬥智鬥勇,屬於是真·守護帝國財政的最後一道防線,他拿這些本來不便給女眷所知的材料教黛玉人心似海,黛玉就是沒達到林如海的水平,審個賈璉的賬本豈能不輕輕鬆鬆?

怡親王知道黛玉是在給林如海說話,聽得都笑了:“你們父女啊……”

笑完了,認真和黛玉說:“玉兒,本王本想在揚州再留個三五天,等這邊收尾了,再往災區去,但如今看來,我倒不想再待了。”

黛玉沒反應過來:“啊?”

怡親王沉聲道:“這麼多糧食運災區去,倘若官員得力,完全可以以工代賑,既修好了河工,清理了土地,又能讓老百姓度過難關,多少留些糧食過了明年的饑荒,等明年糧食打下來,這一場大災便過去了。”

但如果官員不得力,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殿下想去盯著?”黛玉問。

“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怡親王道,“籌款賑災,原本是賑災人人能乾,籌款卻需鬥智鬥勇,自然是揚州這邊更加要緊,但如今籌款的事已經辦完了,賑災就要緊了起來,彆讓那邊的蠢人把糧食禍害了才好。”

黛玉自然要問:“這邊殿下就不擔心了?”

“本王會留下人來聽你差遣,賈璉的賬目也繼續由你盯著,外頭的事雖由賈璉辦,但一切事務和賬目都還得由你決斷,這錢來得不容易,務必每一分每一厘都得用在刀刃上。”怡親王道,“待此事了結,本王會向皇兄為你和賈璉請功。”

黛玉並非爭榮誇耀的性格,但也不會自卑得連功勞都不敢受,聞言一笑,答得大大方方:“殿下有精忠報國悲憫萬民之心,黛玉縱使是個小女子,亦希望能附殿下驥尾,何敢言功?”

這是客氣話 ,怡親王也沒往心裡去。

但當天晚上,深夜,怡親王悄沒聲兒地就摸到了林府。

如海亦未寢,無奈披衣起身,惺忪個眼神見了怡親王,既不能發脾氣,還得耐著性子問殿下您這大晚上的,要不要臣給您安排一頓夜宵?

夜宵就不用了,再把廚子喊起來做飯鬨得闔府皆知,豈不是失了怡親王夤夜而來的本意?

所以隻是純喝茶,林如海怨念地想年紀大了睡眠都不好了,您再半夜來找我喝茶我這日子是真的沒法兒過了。

但也隻能陪飲,一盞熱茶去了寒氣,怡親王才談起了來意:“林大人莫怪,小王有一個不情之請。”

——眾所周知,發號施令的時候自稱本王,有求於人就該稱“小”了。

林如海能怎麼樣呢,林如海隻能:“殿下請說。”

“小王耳聞。”怡親王和聲道,“夫人過世時,京中榮國老夫人曾動念讓玉兒往京城去?”

林如海在心裡警惕了起來。

無他,這是私事,怡親王雖然和元嘉帝好得仿佛在穿一條褲子,但林如海自忖還沒那個他們兄弟倆會討論自己的地位,可怡親王還能知道這樣的事……可以揣測,榮國府已經成個篩子了。

至於怡親王怎麼也叫上了玉兒,林如海隻能當做自己沒聽見了。

但無論如何,林如海麵上還是保持了微笑,也沒有隱瞞:“是,微臣以玉兒要守喪拒絕了嶽母。”

“最寵愛的女兒留下的唯一血脈,如今失恃,老夫人自然心疼,縱使還要守孝,在京中守是一樣的。”怡親王也沒有點破林如海——不知是有多大的壓力,林如海都沒有嚴格讓黛玉守什麼勞什子孝,純是以一種有今天沒明天的姿態在給她瘋狂灌輸知識,“要不,怎麼會再派賈璉過來?”

林如海語氣裡難免帶了些無奈:“是啊,嶽母盛情難卻,微臣原本想把璉兒多留在江南一段時日,多少讓他看看我並未虧待了嶽母的外孫女,回去了也好對老人家有個交代。”

“老夫人有老夫人的考慮。”怡親王笑了笑,還勸上了,“小王與大人還算投契,也不怕被大人詬病交淺言深。”

這就是有話要說了,林如海凜然,恭敬答道:“是,殿下儘管直言。”

怡王開篇自然還得是那篇五不娶的話:“所謂喪母長女不娶,玉兒再留在林家,將來婚事怕是要被夫家挑剔的,老夫人想讓玉兒到榮國府去,也是想有老夫人教導,將來玉兒出嫁時隻說從小養在老夫人膝下,誰也不能說國公夫人調.教的人不好之故。”

“嶽母是好意。”雖然掌權的男人誰也不會覺得五不娶是什麼問題,但世俗的話嘛,林如海當然也要附和。

就是附和完了,還是沒想明白怡親王到底是基於什麼考慮要和他談這個,糾結了一下,說什麼父女情深不忍彆離怕是不能糊弄事兒,加上怡親王這明晃晃的修好之意,他再純打太極也不合適,便適當暴露了一點埋怨和解釋了自己不想讓黛玉過去的原因:“隻是……殿下,這些年來,嶽父家裡也實在是太不像話了,彆的不說,二舅兄家中的公子,嶽母也溺愛得太過……”

坊間都傳那是個儘愛在姐妹脂粉群裡打轉的混小子,可是他賈家的公子和賈家的小姐廝混,隻會被人說是兄妹情深,可賈家的公子和彆家的小姐廝混,就不會有什麼好話了。

怡親王就是想聽這個答案!

並且覺得氣氛烘托得很好,當即道:“不瞞林大人,小王倒是有一個既不讓玉兒承受喪母長女的指責,又不必讓玉兒往榮國府去的主意,不知林大人想不想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