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發了桃花汛。
按理說,桃花汛是冬儘春來之時,上遊的冰化凍而致,一般也造不成多大的洪災,偏生今年氣候異常,連下了幾場暴雨,彙合了本就泛濫的融冰,淹沒良田無數,災民流離失所,天下震動。
“朝廷應當不日便會派員賑災修堤。”林如海道,“但無論如何,黃河一帶都正亂著,賢侄此時回去,要是和災民們撞到了一起,豈不麻煩?”
這確實是不可抗力,任誰也無可奈何了,賈璉隻好對林如海行了一禮:“既如此,小侄隻好多叨擾姑父幾日。”
林如海自然是要客氣的:“哪裡。”
林如海所料不錯,朝廷確實很快就收到了八百裡加急的奏報,也確實火速召集了幾個要緊的大臣廷議此事。
就是廷議的結果,不甚美妙。
沒錢。
確實,自林如海到江南任巡鹽禦史以來,為朝廷送了得有六七百萬白銀,為朝廷解了燃眉之急,但要彌補整個國庫的虧空,確實還差億點意思。
這個事兒實在沒法說,因為根源在太上皇——太上皇在位時揮霍無度,又默認朝廷官員可以從戶部借款,自然掏空了國庫,如今驟逢大災,元嘉帝責成戶部尚書趕緊算賬上還有多少現銀,戶部尚書險些沒去上吊,在元嘉帝如刀的目光之下,瑟瑟發抖地答了一個現銀五六十餘萬,但應收賬款高達上千萬兩。
元嘉帝恨得把茶杯一摔,王公大臣劈裡啪啦跪了一地。
跪是跪不出錢來的,太上皇這會兒還活著,元嘉帝又沒辦法去追繳戶部欠銀逼死太上皇信重的老臣們,簡直渾身不痛快。
龍威之下,太上皇的八皇子,如今封廉親王的抬了頭,沉肅端凝地回道:“皇兄,臣弟有話說。”
元嘉帝頷首。
廉親王便道:“黃河自古多憂患,本不足為奇,皇兄是聖君,難免常懷憂民之心,但也不必過分憂慮,既出了災禍,治理便是,既國庫如今暫時艱難,算一算此次治河賑災最少要多少銀子,咱們再議一議從哪裡省出一抿子來,也就過去了。”
廉親王嘛,從來以溫文爾雅的人設聞名朝野,幾句政治絕對正確的話一說,和風細雨的態度一擺,不像元嘉帝已當家做主,倒像他在主持工作。
元嘉帝當然也不甚舒服,隻是廉親王把調子定得那麼好聽,他要是親自下場死磕,反而失了姿態。
不過太上皇的三皇子,如今的誠親王向來這個政治站位是可以的:“八弟說的輕巧,如今國計民生無不艱難,卻不知從哪裡去省這一抿子?”
廉親王微微一笑,反問道:“江南賦稅半天下,揚州鹽商富可敵國,江南織造亦是富得流油,哪裡還弄不出這筆錢來?”
主打一個反正我是在野黨,隻負責提餿主意,采不采用是你的事。
元嘉帝煩死了這條鯰魚,不得不站出來主持工作,冷笑了一聲:“三個地方,三個在江南,看來這筆錢,江南是掏也得掏,不掏也得掏了。”
廉親王保持著微笑:“皇兄聖明。”
但定地方容易,反正地方官們又不參會,回頭不是隻有奉詔的份兒,難的在誰做這個欽差,誰去乾這個“拿人錢財如殺人父母”的臟活兒?
不出元嘉帝所料,他還沒拋出那個“諸愛卿何人願往”的問題,已經感受到了下首一乾王公大臣那濃濃的推拒之心。
元嘉帝坐在皇位上,頭疼。
他在想,什麼三個地方,太上皇親自定的“永不加賦”的調子,這會子我怎麼給江南加賦稅?江南織造素來隻管內庫的事兒,什麼時候還需為國庫負責了?這不就隻剩下鹽商了?
而就你們這幫廢物點心,實在是沒人出頭,就隻能讓林如海辦了。
至於林如海已經死了妻子和兒子,會不會把女兒和自己也撂在江南……國事當前,確實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隻是林如海究竟是元嘉帝最近才改了感觀,準備好好使用的乾臣,還沒走到“好好使用”那步呢,這會子就要獻祭了,元嘉帝還是有些開不了口。
正糾結著,班中到底是跪出來一個人。
是怡親王:“皇兄,臣弟願往。”
元嘉帝心頭一跳,卻又生出“果然如此”的心情來。
——怡親王亦是太上皇之子,行十三,和行四的元嘉帝不是一母同胞,勝似一母同胞,這些年來從奪嫡到登基,也不知為元嘉帝分了多少憂,到如今,這種苦差事,彆人縮頭縮腦,倒隻有他願意挑這份重擔。
“十三弟……”元嘉帝其實是不樂意的,人有親疏遠近,與其讓怡親王去趟這趟渾水,現在元嘉帝就覺得犧牲林如海還可以接受了起來。
怡親王卻阻止了元嘉帝接下來的話,隻道:“皇兄,猶豫不得,百萬災民還在仰首企盼欽差呢!”
欽差這兩個字是重讀,瘋狂暗示你彆指望讓區區五品的林如海乾欽差了!一方麵林如海的分量不夠,另一方麵雖然官場上“好用就往死裡用”是常態,雖然林如海逼急了可能還真的籌得出這筆錢,但真把林如海用死了,你如何收士人之心?
元嘉帝閉了閉眼睛,也不得不承認怡親王的暗示在理,隻能歎息:“也罷,你且去,朕賜你王命旗牌,但有膽敢阻撓者,儘管便宜行事,一切由朕擔著。”
怡親王都快成常務副皇帝了,他出行有王命旗牌是意料中事,也沒客氣,沉著地一個頭磕了下去:“是。”
就是元嘉帝又眸光陰沉地看一眼剛才還侃侃而談,這會子卻眼觀鼻鼻觀心猶如一個花瓶的廉親王。
他在江南有人脈,當年奪嫡時不知收了多少來自江南的孝敬,朝廷上下何人不知,他去江南,元嘉帝懷疑都不用做什麼,隻要振臂一呼,都能籌個百十萬兩的錢出來賑災。
可他硬是屁都不放一個。
元嘉帝磨了磨牙,又摸了摸手裡的佛珠,告訴自己太上皇還活著,殺兄弟這事兒得往後再拖拖。
災情如火,怡親王以不比八百裡加急慢多少的速度到了揚州。
形象自然是有些狼狽,到林府門口時候,好懸門房都要拒絕往來,得虧黛玉確實管家有方,哪怕就是個乞丐也得給口水喝再禮貌請走,才未失禮於人。
彼時,林如海不在家,賈璉是外人,唯有黛玉出麵接待,因怕麻煩,黛玉到外院向來是穿男裝,以“林如海養在姑蘇老家,最近才接回來的子侄”自居。
怡親王呢,沒露皇族身份,隻拿了欽差的文牒給黛玉晃了晃,因黛玉那麼小,自然不好和小孩子聊朝局上的事,怡親王又沒什麼心情天南海北的寒暄,便打聽起江南鹽商的情況。
黛玉接觸林如海那一攤子事的時間並不長,但她本就好學又穎悟,把林府家事理順之後,沒事便在林如海書房裡用功,竟能答出些實在的東西來,頗讓怡親王驚奇。
可再驚奇,再想多問兩句,林如海那邊已經是得了消息快馬回來了。
黛玉不認識怡親王,林如海認識呀,所以看到怡親王的時候簡直魂都要飛了,萬幸怡親王並未怪罪失禮,黛玉也沒有露怯,對兩人行禮告退時甚至有心情對林如海擠一擠眼睛。
——阿爹不要驚慌嘛,我出來陪客不失禮呢,讓貴客自己待著才失禮呢。
林如海想瞪女兒,沒找到機會,災情如火,還是直接了當提起了此次水災籌款的事情。
卻未曾想怡親王並未接招,隻笑:“本王出發前,皇兄與本王單獨談過,言及林大人是個能臣。”
“臣不敢。”官場慣有規矩,調子定的越高回頭責任越重,林如海哪裡敢應聲。
怡親王也不覺得老於官場的林如海會接這麼淺顯的招,隻笑了笑,溫和道:“皇兄還說,倘若朝中無人肯到江南來攬這一攤子籌款的事,他舍了老臉給林大人去一封信,林大人便是砸鍋賣鐵,也會把此次黃河水患出缺的銀兩湊齊的。”
這話……皇帝要真這麼要求了林如海也確實隻能這麼乾,但乾可以乾,這麼重的話林如海還是承受不起,趕緊給怡親王跪下了:“殿下如此說,臣無地自容。”
“這是實話。”怡親王仍舊是個賢王模樣,親自去扶林如海,“林大人近年掌著鹽政,縱使彈劾不斷,但誰不知道林大人這位置如履薄冰,又居功至偉,因而,本王也向皇兄保證了,倘若本王能自己籌到錢,必不讓林大人為難。”
這話實在是推心置腹,但過於推心置腹了,林如海都不知自己要不要接那個“這兩年的鹽政委實不好管”的招,隻好忽略前半段,回後半截的話:“殿下說笑了,上諭臣已經收到了,可近年來臣整肅鹽稅,凡有絲毫獲利,無不解送朝廷,如今陡然又要湊出這許多銀錢來,臣亦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不過一切聽殿下安排罷了。”
相比起愛猜疑還小心眼的元嘉帝,怡親王是真的厚道得多,誇林如海的話是出自肺腑,林如海不敢應聲他也能體諒,微微笑了笑:“大人的難處本王都明白,也不瞞大人,本王輕車簡從而來,讓儀仗在後頭赫赫揚揚地跟著,隻為避開耳目先見大人一麵,問大人要個人。”
“什麼人?”林如海立刻進入了工作狀態。
“熟悉江南鹽務,又不在禦史衙門上值的人。”怡親王也收了那份賢王姿態,眸中精光閃現,竟有兵戈之氣,“當然也要可信,不顯眼最好。”
我隻有明白了江南各大鹽商的底細,才好想法子各個擊破,從他們身上再壓榨些錢。
當然,這事兒也可以由你林大人辦,但考慮到林大人你已經為國家犧牲了很多了,再由你辦,皇兄和我怕累死你啊。
怡親王所思所慮,林如海自然也明白。
但要人這個事……林如海眉目還是沉了一下。
“沒有麼?”林如海這麼一沉默,倒讓怡親王有些拿不準了。
林如海抿了抿唇,看怡親王一片真誠,林如海自己其實不是很在乎自己做不做惡人,但黛玉倒是可以借此有個機會,終於是下了決心:“臣鬥膽,當然有。”
“既然有。”怡親王道,“大人為何為難呢?又何談鬥膽?”
林如海故意苦澀地歎了一口氣,還是沒有說話。
怡親王趕緊補了一記:“大人但說無妨。”
林如海這才道:“殿下覺得,剛才陪殿下喝了兩杯茶的孩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