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則怪談(1 / 1)

說起來,原本賈璉並不是很看得上林家。

勳貴子弟看人先看爵位嘛,林如海隻要沒有襲列侯之爵,在賈璉眼中便自然先低一等,再加上榮國府不知是什麼毛病,派去接黛玉的不過是幾個三等仆婦,一副這樣就能讓林家納頭便拜的樣子,自然讓賈璉再看低了林家三分,再考慮到賈敏死了,沒了當家主母,保不齊林家有多亂呢。

但到了林府之後,賈璉才意識到情況好像不太對。

先說,林如海很是儘了東道主的職責,說賈環是必要在林家常住的,就是賈璉,林如海也覺得難得來一回,多在江南玩上幾日才是正經。

便讓賈璉很是開了一番眼界。

倒也不是林家如何奢華——林家前衙後宅,青磚白瓦,乍一看不過是個普通官宅,無非是園子精巧秀致了些,確實也一步一景,但江南園林都這樣,不足為奇。

奇的是林家的規矩。

賈璉都沒看到有什麼人在上躥下跳的督促,但林府就是莫名其妙的有秩序,上夜時沒有人開賭局,門房上沒有人頤指氣使,采買的賬目都很清晰,廚房難免有損耗但比賈家的開支少到不知哪裡去了,平日在府裡逛著,奴仆們俱各司其職,無一人遊手好閒,一道菜送到了主人手裡,裡頭都用了什麼材料,經了多少人的手,一切清楚明確,有據可查。

所以,林家的仆人都不扯皮的!

一個活兒是誰的就是誰的,該掃地的絕不會去除草,該打水的也沒有貿然進入屋子給主人端茶,賈府裡現是王熙鳳管家,賈璉冷眼看著,一天少說也要有一二時辰和下頭的人扯皮對賬,但林家沒有。

林如海一天忙於公事,黛玉也在林如海書房裡待著看林如海指定的書,偶爾也幫林如海處理些公務,林如海確實有幾個姨娘,但從來管家們也不去找姨娘們回事兒,整得和規則怪談似的,每個人都分外遵守規則,沒有主人看著也能自行運轉。

賈璉不好意思請教小表妹,便隻好去問林如海。

林如海拈須微笑:“一向我都不管這些事,俱是黛玉在開發。”

賈璉都不可置信:“可侄兒看黛玉,一天到晚似乎也沒有花什麼時間在管家上啊。”

林如海:“那就得問黛玉了。”

問黛玉,小姑娘手頭拿著一本書在看,抬頭看賈璉,露出了小姑娘那可可愛愛的笑容:“道常無為而無不為,表哥以為如何?”

表哥都羞於承認自己沒什麼文化其實沒太聽懂。

這也就罷了,一定要找補點回來的話,賈家大而林家小,賈家那一堆主子自己都明爭暗鬥,仆人焉得不鬥?林家林如海和黛玉有啥好鬥的,他們一條心,仆人自然不敢弄鬼。

可讓賈璉瞠目結舌的還有,賈環的教育。

賈環在榮國府裡的形象一直不咋地,慌腳雞似的,上不得高台盤是固有印象,書是讀不進去一點,一天隻知道淘氣。

但在林家,賈璉去看過賈環讀書。

賈環!

在讀書!

搖頭晃腦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張”,那一副少年兒童努力學習的樣子,哪裡還有半點在榮國府時的形容猥瑣,囁囁如如。

賈璉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等賈環下學了,賈璉趕緊上去,無比想打聽打聽林家是給你喂了什麼迷魂藥你都不像你了。

見到榮國府舊人,賈環多少還是露出了點往日情狀,但養移體居易氣,大概是書香門第呆久了肚子裡也會了點詩詞,顯然是沒有在榮國府時那麼小凍貓子般的模樣了,還給璉二哥哥推薦:“二哥哥要是無事也來聽先生上兩堂課,可有意思了。”

賈璉心說哪兒啊,我一個成年人去聽先生給你上千字文,我不要麵子的嗎?

第二天還是老老實實去了。

……你彆說,你還真彆說。

賈璉小時候在賈家的族學上課,賈代儒向來混日子,常乾那種給孩子們布置一篇功課就自己回家的事,再不然就是他自己在上頭講,哪管孩子們在下麵聽不聽,就這樣的家塾,有天分的都得耽擱了,何況賈璉也屬實沒什麼天分,到如今,真正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

但給賈環上課的先生那是真先生,從“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開始,講不同古籍裡記錄的不同世界觀,畫了圖給賈環解釋為什麼人眼看到的日月是“盈仄”的,教“辰宿列張”的時候還會講星宿下凡的傳說,委實旁征博引,妙趣橫生。

連賈璉都覺得很長見識!

這也罷了,坐的時間長了,先生還會拉著賈環起來活動活動,順便就教他投壺射箭,行令烹茶,俱是讀書人雅集需要會個一手二手的玩意兒,還會吟上一兩句“煙樓對雪洞,月殿對天宮”,也不讓賈環背,隻讓他覺得朗朗上口,先把詩詞的底子打上。

學習這種事嘛,本來就是純粹的灌輸很難,沉浸進去反而輕而易舉就記住了,上了三五日課,《千字文》不過學了前一百字,賈璉都覺得“現在的我強得可怕”。

也就是他已經成年了,屬於吃過見過的類型,不然師父的這幾手,已經很能讓他給京城那邊去信,說自己想在江南讀幾年書了,從《千字文》學起也很有趣呀!

再就是林家的外務。

賈璉一度非常好奇,因為榮國府目前是他夫妻管家,鳳姐專管在內和婆子們扯皮給全家發月錢,他則負責對外管著各種產業,像林府這樣的,縱使黛玉頂了鳳姐的活兒,他的活兒可由誰頂呢?

他很快就知道了。

此時是春日,正是農忙之時,一日,黛玉帶著小丫鬟過來,仰著頭看璉二哥哥:“我過兩日想去莊子上看今年的春種如何,二哥哥在府中也寂寞,一起去看看如何?”

又看賈環,眨了眨眼睛:“環弟弟向日以來讀書也累,如果想去的話,我去給師父說說,給環弟弟放一日的假?”

賈環糾結了一下,才說:“姐姐等我休沐吧。”

那就是想去的意思了,又明顯不想耽誤了自己的功課。

……連賈環都知道功課不能耽誤了!

黛玉就抿著嘴笑:“休沐是拿來歇息的,小小年紀不必如此,環弟弟若擔心耽擱了功課,我去問問師父教到哪裡了,我在路上教一教也就是了。”

完了小姑娘就漂漂亮亮去找賈環的師父了。

竟然還順順利利把假請了下來。

第二日在馬車上,黛玉倒是沒有喪心病狂到繼續給賈環講千字文,而是說起了“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一一曆數春日出遊的詩詞,因考慮到在座兩人文化層次都很一般,所以也沒有說那些佶屈聱牙的詩句,俱是朗朗上口,自然不可能有什麼爹味,一個小女孩的談天說地而已。

賈璉聽得都很享受,忽地想起鳳姐才生的大姐兒,起來了濃濃的“我和鳳哥兒反正已經沒文化了,但我們的孩子要是能養成黛玉這樣就太好了”的念頭。

到了莊子上,則又是一番光景。

莊頭早早等候,黛玉卻不要他陪,隻去田間地頭,看農人忙碌春種,看土地是否都得了水,看青苗長得都有多高,看莊戶裡出來看稀奇的婦人孩童們衣服整不整齊,精神頭好不好,看莊裡簡陋的學堂裡孩子們念“人之初,性本善”。

賈璉都覺得稀奇:“讓這些莊戶們讀書,難道還指望他們讀出個狀元榜眼不成?”

黛玉就仰臉看著賈璉,露出明豔的笑意:“縱使不成狀元榜眼,隻學個三字經,也有個三四百字在腹中,將來在莊子裡務農,受莊頭欺壓了,知道去找主人上告,去外頭做工,縱使做不成個賬房,做個識字的跑堂,也能多得些銀錢,何樂而不為呢?要是真走運有個過目不忘的狀元榜眼之才,資助他三五百兩的銀子,寫一封推薦去哪個書院的書信,扶出一個國之棟梁來,不也是林家的陰德?”

賈璉有些怔然,想說陰德這種事虛無縹緲的,佃戶們真要識字了,眼界開闊了,他們不老老實實種地,於林家又有什麼實在的好處呢?

可看黛玉這樣一派天真,想想林家上上下下那規規矩矩的家風,那書香門第的做派,竟覺自己不配點評起來。

隻好陪著黛玉看莊子,完事了,黛玉還讓賈璉折了兩枝高處的桃花,笑著說:“我們已是踏過了春光,阿爹卻是案牘勞形,就拿兩支桃花去給阿爹插瓶,權當也給他看看春光吧。”

賈璉確實沒甚文化,但“美”之一字出於天然,加上賈璉從小被賈母養大,審美情趣是在的,看粉雕玉琢的黛玉抱著桃花,一時恨不得拿支筆把這樣美好的樣子畫下來。

當然,心頭也有些凜然。

六歲的黛玉尚且知道有空需去莊子裡巡一巡看一看,雖然過來玩的成分占了大頭,但主人能來看一眼,也能避免莊頭過分欺負了莊戶,田地能及時得水灌溉,對莊子裡的收成多少也心裡有數,可是榮國府有多少年沒有正經主子去莊戶上了?

誰當家誰知道,榮國府各個莊子的產出可是一年不如一年,到底是年年遭災,還是年年遭人禍?

就是這兩支桃花,並沒有博得林如海一笑。

終究是黛玉的一番心意,林如海還是找了個瓶子插了,就是插了之後一臉遺憾地給賈璉說:“我原意是多留璉兒在江南住兩日,也感受感受不同的風土人情,如今……也不知留得是福是禍。”

賈璉都驚了:“姑父何出此言?”

林如海唏噓一聲:“朝廷出亂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