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內順理成章地爆發了一場驚天動地的乾仗。
乾仗的結果嘛……支持寶玉去江南的賈政不可能贏。
開玩笑,整個榮國府裡除了賈政,誰會樂意寶玉去江南啊。
連寶玉自己都不願意!
這是人民群眾的選擇!
到最後,也無非是賈政對隻知道在祖母懷裡扭股糖一般撒嬌說不想離開祖母的寶玉多添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憤怒。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探春。
賈政和賈母談此事的時候,迎探惜三姐妹都在,迎春是聽了等於白聽,惜春是年紀太小也不會有什麼主意,唯有探春聽完了,在賈母處用過飯,破天荒沒和迎春惜春姐妹回住處,而是繞去了生母趙姨娘的屋子。
這對探春來說幾乎是“貴步臨賤地”了,趙姨娘詫異極了,但女兒過來串門,她麵上雖不顯露什麼,心裡也愉悅,各種招呼女兒。
沒聊幾句,探春便提起了今日老爺和老太太乾仗的事:“姨娘,老太太、太太必是舍不得二哥哥去的,二哥哥自己也不願意離了家裡的姐姐妹妹們,此事老爺再想做成,也是沒法子的。”
今日的動靜委實不小,趙姨娘不可能沒有耳聞,卻不解其意,探春也知道姨娘的水平就那麼回事,也不走那些彎彎繞了,直接點明:“姨娘,二哥哥咬死了不去,是否可以為環兒爭取一二?”
趙姨娘眼睛一下子就瞪圓了。
另一邊,賈政才和王夫人乾仗完,今晚上一點也不想看到王夫人,所以順腿就拐到了趙姨娘這裡,卻意外探春竟然在,生了好奇心想知道她們母女都聊什麼,便在趙姨娘門外停住了腳步。
還得說一下,賈環這會子不在趙姨娘屋裡,不然光探春這話,他嚷的聲音絕對不會比寶玉小。
也正是因為沒有賈環在旁邊烘托氣氛,探春又是一臉沉靜,趙姨娘就是想跳起來大聲嚷嚷都覺得沒甚意思,隻好用了平常的音調,隻是聽起來陰陽怪氣得不行:“三姑娘什麼意思?寶玉都不稀罕的東西,倒讓環兒當個寶巴巴地去?”
親娘是什麼德行,自己心裡還是有數的,探春並沒有生氣的意思,語調仍然很平靜:“姨娘要這麼說,也就是我沒法子去,不然姨娘覺得我會把機會給環兒?”
真是趙姨娘秉性特異,探春要是好好解釋,她反而會得寸進尺,但探春這不陰不陽的,倒讓趙姨娘有些懷疑人生起來,但嘴肯定是硬的:“那是什麼香餑餑麼,值得三姑娘這麼爭?”
“什麼香餑餑?”探春冷笑,“姨娘但凡出去打聽打聽,沒有根基,也沒有神童之名的孩子想入江南數得上的書院,我說彆的,姨娘也聽不懂,就說銀錢吧。”
“銀錢怎麼了?”趙姨娘還真隻聽得懂這個。
探春其實也不知道值多少錢,但以她的見識是真的知道機會非常難得,便開始瞎編:“沒個七八千兩怕是下不來。”
趙姨娘其實不太信,但看探春這麼信誓旦旦法兒,又有點懷疑人生:“當真?”
探春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她素有捷才,又拿得住主意,當即道:“姨娘不信,又不好出門,沒什麼人好問,倒是可以問一問老爺。”
趙姨娘眉目閃爍。
但探春知道,話隻能說一半留一半,再往下講,她自己的見識無法支撐是一回事,做得太過了反而會壞事是另一回事。
所以探春站起來:“我言儘於此,姨娘自己思量吧。告辭了。”
唬得外頭的賈政趕緊後退兩步,當做自己才過來,並沒有偷聽的樣子。
確實也剛剛好被探春撞到。
探春並不關心賈政是剛來還是聽了有一會兒了,她又不像寶玉那樣見了親爹和老鼠見了貓一樣,從容對賈政行了一禮,喚了一聲“老爺”之後便退了。
趙姨娘也趕緊接出來:“老爺來了。”
整個家裡,也就是趙姨娘這裡能讓賈政鬆快鬆快,賈政勉強勾起了個笑來,自然而然抬起雙臂。
趙姨娘極有眼色地為賈政更衣。
二人相伴多年,對彼此早已無比了解,一頓敦倫過後,趙姨娘果真問起江南書院的平均水平。
賈政就是沒有聽見探春嚇唬趙姨娘那段話,以他那麼崇尚詩書的性格,也不會把價格往低了報的,這也是探春敢拉大旗作虎皮的原因。
趙姨娘聽了果然心動。
但世間慈母大抵相同,王夫人舍不得寶玉離開,趙姨娘又如何舍得呢,難免有些猶豫。
隻是賈政的心思是真的動了。
他少年時,賈代善都想和江南清流搭上關係,可惜榮國府勳貴出身,清流看都不肯多看一眼,否則就是賈政自己也想去江南讀書,這種機會之難得,非真正的讀書人不能體會,真要浪費了,賈政都想抽自己兩巴掌。
何況,賈家對子弟的教育,委實荒疏。
寶玉就不提了,氣得很,賈蘭也可以不提,李紈自己腹中就有詩書,將來賈蘭大了,李紈回李家一求,不怕沒有名師教誨,就是賈環……尤其是賈環!
王夫人不喜庶子,趙姨娘胸無點墨,家裡的族學亂得很,真就這麼胡亂過日子,將來必是個形容猥瑣並且無可救藥的廢物,如果寶玉真的不想要這個機會,賈政自忖和林如海關係也不錯,厚著臉皮把庶子送過去,隻說讓林如海教教看,不成就送回來,林如海也未必會拒絕。
琢磨了半天,賈政終於開口了:“今日三丫頭來看你時說的那些話,我都聽見了。”
趙姨娘“啊”了一聲,抬眼看向賈政。
她年紀已經大了,但風韻猶存,這一看之下,竟頗有半老徐娘的風情:“老爺覺得,三丫頭說的有道理麼?”
畢竟是在床上,懷裡又是自己寵愛了很多年的女人,賈政一時間竟顯出了幾分調侃的笑意:“我若說有道理,你舍得?”
這把趙姨娘問住了。
寶玉嘛,老太太不樂意,誰也不能把他送哪兒去,可是賈環,賈政和趙姨娘說了還真能算,老太太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要不問問環兒的意思?”趙姨娘小聲開口。
“十年寒窗,苦不堪言。”賈政還能不了解自己兒子,冷笑了一聲,“他會答應?”
趙姨娘沉默了。
妾與妻究竟不一樣,王夫人虎起來真能和賈政乾仗,但趙姨娘大多數時候還是溫柔小意的,也讓賈政願意多說兩句:“父母之愛子,必為之計深遠。無論你信不信,我看寶玉和環兒是一樣的。寶玉我說了不算,想來也灰心,就不提了,環兒這裡,我倒真願意給他些我少年時都沒得到的好處。”
趙姨娘隻在乎一點:“這真的是好處?”
“總比在府裡由你教的好。”賈政調侃道。
趙姨娘老臉一紅:“老爺!”還錘了賈政一下。
這就是答應了,賈政摟了摟趙姨娘,到底說了一句公道話:“三丫頭想得很是,你也彆說她一天就知道在太太房裡,這樣的事情她能想著環兒,還來勸你,就是她的一片心了。不過,也不一定成,我先給姑爺去一封信先,他若不許,一切休提。”
沒有不成的。
因為林如海無可無不可。
是,賈環年紀還小,不清楚他品行如何,直接送去書院讀書,要麼師父太嚴格了把孩子逼死,要麼孩子太淘了給林如海丟臉,都不好,肯定先得留在林府裡請個師父開蒙了教兩年再說。
但林府又不缺錢,也不缺地方,多的不是書,請個師父也容易,府裡沒什麼孩子,還可以和黛玉說說話做個伴,有什麼不好的。
唯一的問題是賈環被親娘通知了這個消息之後,天都塌了。
果然嚎得不比寶玉小聲!
就是,寶玉嚎了有用,賈環嚎了……咳,趙姨娘下定決心讓兒子好好讀書給自己掙個誥命,所以打了賈環一頓藤條。
打完了,賈環趴在床上,趙姨娘就在賈環身邊抹眼淚,說什麼姨娘在太太屋裡討生活,過的有多不容易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次姨娘豁出去給你爭了這個機會,保不齊太太要不痛快多久;說什麼寶玉有老太太疼呢,自有他的前程,蘭小子他娘有本事,將來也不會沒地方念書,你呢,你準備在家塾混一輩子?
你可是個庶子,賈代儒老太爺家的日子你看到沒有,你不好好讀書,將來的日子還不如他呢!
然後還教育賈環,姑爺可不是你爹,更不是你娘,回頭你去了要犯渾,直接捆起來餓你三天的肚子,你娘可沒辦法救你!
倒是探春想著弟弟要走了,雖然平日在王夫人房裡趨奉,倒也多少生出了兩分血濃於水的不舍來,說了兩句好話:“姑爹也不是什麼妖魔鬼怪,講道理得很,環兒不必怕,好好讀書,姑爹必然喜歡,若能讀個前程出來,府裡誰還敢小看你。”
這可是說中了賈環的心坎了——榮國府上下都鄙夷趙姨娘粗俗,連帶賈環也都是不管你做什麼反正“上不了台盤的貨色”,搞得賈環小小年紀就開始自暴自棄,你都說我上不了台盤了我就犯渾給你看,然後惡性循環。
如今想想,如果真的能混出個人樣來……
躺在床上,屁股還疼,但看著明豔大方的姐姐,賈環鬼使神差地有了一股豪氣:“我如果真的讀出了個前程出來,也不說府裡的人小不小看我,我肯定先給姐姐和姨娘做個依靠。”
這還真搞得探春眼圈一紅。
眸中雖有淚光,探春卻揚起臉笑了起來:“好啊,我等我的好弟弟變成個男子漢,回來護著我們呢。”
看探春如此,賈環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猛的被人一揪,眼圈也紅了,說了一句不成樣子的:“君子一言,死馬難追!”
探春莞爾一笑,燦若春花。
但賈環今年才五歲,縱使隻是個不受重視的庶子,也沒有讓他一個小孩從京城到揚州的道理。
不用想,肯定是賈·牛馬·璉送人過來。
更不用想,賈璉肯定也帶著賈母的吩咐,說和姑老爺好好商量商量,守孝的事情不用擔心,姑爺隻管把外甥女送京城去。
隻是賈璉與賈環都沒有想到,黛玉竟親自到了碼頭接兩人,因時下貴族女子自己出門難免被人指點,黛玉穿的是男裝。
還拿著折扇,對賈璉與賈環淺淺一揖,竟兼具了玉雪可愛和風流倜儻:“敢問豈是璉二哥哥與環兒弟弟當麵?”
男童女童本就差彆不大,一時間,賈璉甚至都沒認出麵前粉雕玉砌的小公子是個女孩,還有些疑惑姑父在哪裡背著姑母養的孩子,竟都這麼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