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件事(1 / 1)

林如海這一番話,算是把賈敏曾經教黛玉的許多事情,甚至是賈敏奉行了一生的金科玉律,從根子上就推翻了。

黛玉腦子有點亂。

但讀過了四書,聽過了賈先生上的許多課程,冷眼看著江南局勢的發展,樁樁件件又都在提醒黛玉,林如海說的,才是正論。

她長長出一口氣:“那……我要問阿爹一句話。”

林如海知道他那番話會給黛玉帶來很大的衝擊,故意放柔和了聲音:“說吧。”

“阿爹既然許了我讓我管這家裡的上上下下,包含那些莊子鋪子和人情往來。”黛玉道,“那麼,是否無論我如何做,阿爹都支持我。”

林如海慨然道:“當然。”

讓你在我還能罩著的地方犯錯,總好過將來進宮了還對這殘酷的世界一無所知。

黛玉笑了笑:“那麼爹,從外祖母家做起吧,那封信就由我來回,可好?”

林如海挑眉,但終究什麼話都沒說,起身從身後的書架上取出了一個木盒出來,裡頭是他自到江南以來,與榮國府來往的所有書信。

林如海把木盒交給了黛玉。

黛玉接過,又大概報告了一下自己的思路:“阿爹,外祖母邀我赴京,盛情難卻,我想,非但阿爹要給外祖母回信,我自己也寫一封,以免老人家多心。”

“你儘管辦就是。”林如海主打一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需要我寫的信,你自己寫了草稿要我照抄也好,你自己說個大概意思讓我來潤色也罷,都可以。”

黛玉點了點頭,捧著那盒子走了。

很快,賈雨村就辭彆了林如海父女,與榮國府派來接黛玉的男女船隻一道,去了京城。

信有四封,兩封給賈老太君,其中一份是黛玉寫的,一份是林如海寫的,另有兩封,都是林如海寫的,一給賈赦,一給賈政。

信送到榮國府,賈雨村是已經盼望重新做官很久了,見到賈政猶如見到了親人,一頓瘋狂暗示。

得虧林如海想得周到,在給賈政的信中非但詳細描述了賈雨村這事兒可以走誰的門路,以怎樣的名義,大概會有怎樣的花費,甚至還附了一張銀票,隻需賈政照葫蘆畫瓢,便能為賈雨村謀一個複職候缺,也算了了黛玉和賈雨村之間的恩情。

賈雨村的事且不說,咱們先看榮國府這邊。

林如海和黛玉的信擺在一塊,賈母肯定先拆黛玉的呀。

當然,也不是親自看,老人家嘛,直接叫了識字且最得她喜歡的三丫頭賈探春來讀信。

探春很樂意乾這樣的活兒,清脆的聲音念起了小女孩撒嬌的話,讀著黛玉描述的賈敏尚在時母女之間的相處,還包含了小孫女對外祖母的孺慕之情,狠狠地招了老人家一回眼淚。

但賈母聽著聽著,覺得不是味道了。

黛玉沒有答應到榮國府來。

理由給得非常充分——除了黛玉,沒有人需要為賈敏守三年的孝。可是卑不動尊,黛玉若去外祖母家,肯定不能闔府陪她守孝;但若要黛玉一點也不守,也有違人倫;若是單給黛玉辟一處院子來守孝,雖不是不行,但賈母總不能不見黛玉,可是見黛玉白衣素食一回,便會傷心一回,哭垮了身體,那豈不是又是黛玉的不孝?

所以還是莫去了,兩相便宜。

給完了理由,也沒忘了撒嬌,說朝廷官員都是流動的,林如海總不可能做一輩子巡鹽禦史,保不齊三年後便調到京城來了呢,到那時黛玉再和父親一道來拜見外祖母也是一樣的,又說,其實江南風光好,氣候也好,聽賈敏提過賈家發於金陵,江南於賈家也算老家,所以外祖母要是身體還硬朗,不妨來江南走走。

賈母聽探春念信,明明是她明豔大方的三丫頭,但總覺得是六七歲的敏兒在用嫩生嫩氣的嗓音給自己撒嬌,傷感了一回,道:“三丫頭,信給我看看?”

探春不解其意,把信遞了過去。

賈母年紀已經很大了,平時不戴個老花眼鏡是看不清楚的,但她也沒想細看,隻大概端詳了一下那通篇工工整整的簪花小楷。

歎了一聲。

林如海那個家夥!黛玉才多大,逼她練出了這樣一手字,也不知是花費了多少功夫!哎喲我可憐的小外孫女!

但林如海硬是不送人過來,相隔萬裡,賈母也無可奈何,這麼想著,低頭看向林如海的那封信,突然就有點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鏡。

隻是信還是要看的。

賈母把黛玉的信小心折起,交給鴛鴦好好收著,然後示意探春可以讀下一封信了。

探春多靈巧的人呐,看賈母不高興,故意咳了一聲,小小的姑娘用起了老成的嗓音:“嶽母在上,小婿……”

這果然也取悅了賈母,臉上雖還殘留著些許不悅,到底沒讓丫鬟們大氣都不敢喘。

但很快,整個榮慶堂的氣氛還是凝固了。

探春的聲音也輕了,念信的空擋看著在賈母身邊撒嬌的寶玉哥哥,尷尬地笑了笑:“剩下的,二哥哥來念?”

二哥哥露出了驚恐的表情,非但不接信,還在賈母的懷裡扭股糖一樣抱怨起來:“老太太……姑父什麼意思啊!”

問:姑父咋的了?

——林如海在信裡把沒讓黛玉一並過來的理由也寫了一遍,這不稀奇,稀奇的是,林如海還說,賈政曾向林如海抱怨過,說寶玉平日頑劣得很,不能好好讀書,林如海彆的事情幫不了,讀書這事兒還是可以幫賈政想想辦法的。

可以讓寶玉,哦,還有按年紀其實也可以在科舉上努努力的賈璉到江南來!江南文華錦繡之地,隨便找個書院辦學時間都超過百年,師資雄厚,學風濃鬱,必能把寶玉和賈璉培養成才嘍!

榮慶堂上,還坐著日常過來侍候賈母邢夫人,王夫人,李紈,王熙鳳。

就這麼個消息,邢夫人,李紈,包括王熙鳳,俱是不動如山。

李紈那沒什麼好講,丈夫都死了賈蘭又還小,毫無努力空間,邢夫人和王熙鳳嘛……

送賈璉去讀書?

賈璉會讀書?

我都不信!

拉倒吧!

這也是在東府裡摟著姬妾聽著曲兒的賈赦的想法。

但在王夫人耳中,與晴天霹靂無異。

探春是個庶女,但榮國府不怎麼講嫡庶,反正女孩們都在好好教導,但究竟不是親生,探春對賈母也好,對王夫人也好,一直多少有些刻意討好,一時間,探春委實不是很敢看賈母和王夫人的表情,隻低頭研究自己的絲絛。

但也不用探春看表情,賈母自己會一拍扶手表達憤怒的:“好你個林如海!”

你自己的人不送過來就罷了,竟還和我搶起人來了!

王夫人和邢夫人俱是木頭,這時候也隻有王熙鳳敢勸,當即“哎喲”一聲:“我的老祖宗,這不過是姑爺順口一提,八字沒一撇的事兒呢,咱們犯不著生氣啊。”

王夫人反應過來了,王夫人也顧不得那許多了,因為知道賈政肯定是雙手雙腳讚成把寶玉送去讀書的,不趕緊穩住賈母這是真的要出事:“姑爺也是糊塗了,他自己有一年的孝,小侄女有三年的孝,這會子正亂著呢,寶玉過去了,豈不是咱們沒眼色。”

然後一個眼色使給李紈,要李紈也幫忙講兩句。

李紈不想講,李紈覺得守孝和讀書不矛盾,讀書人家裡還就愛講個守製讀書,並且寶玉去江南讀書也沒錯,如果不是賈蘭年紀太小的話李紈自己都想送賈蘭去。

但探春領會了王夫人的意思,才張了張嘴想幫腔,突然心頭一個念頭閃過,於是喉嚨滾了滾,但僅限於喉嚨滾了滾。

寶玉就沒這麼多顧忌了:“老祖宗,反正我不去,我在家裡又不是沒有讀書,江南的師父再好,家裡的師父也不錯啊。”

就這話,李紈的嘴角不可控地抽了抽。

家裡的師父也不錯,這……你是怎麼硬著頭皮誇出來的!

但不重要,寶玉還有下半句:“何況,我也舍不得離開老祖宗……”

賈母摟著寶玉,看看王夫人,又看看李紈,看完了,王夫人捏著帕子,按了按眼角。

賈母就知道,王夫人和自己一樣,想起賈珠來了。

賈珠能十四歲進學,其中當然少不了有當年還在京中任職的林如海的提點,連賈珠的老師都是林如海介紹的,就這點,王夫人縱使曾經和賈敏關係一般,也得記林如海的情。

但在王夫人心裡,賈珠的早逝,一大部分鍋是要甩給讀書辛苦,師父對賈珠嚴苛不說,賈政有事沒事就嚇唬孩子,硬把孩子嚇唬壞了的原因在。

這會子,王夫人膝下雖有孫子賈蘭,可她素來不喜歡李紈,自然也不會喜歡賈蘭,幾乎把寶玉當了個命根子,要寶玉去江南讀書搏什麼前程?

搏個屁!不準搏!

我現在可就剩下一個寶玉了,你可彆再讓他讀書給讀虛了,回頭再一病去了,我靠哪個去?!

但,王夫人能如此想,賈政就不能了。

賈政送走了賈雨村,回來再研究了一會兒林如海的信,簡直恨不得親自到江南去拍一拍林如海的肩,來一場“還是妹夫懂我啊”的抱頭痛哭和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