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看官到這裡可能要問了,江南鹽商就這般目無法紀,連欽差都敢殺嗎?
當然不敢。
但誰說賈敏母子是鹽商殺的了?
林家小爺是冬日裡落水死的,奶娘都畏罪自殺了!林太太是身子本來就弱,又死了獨子,傷心得人都要碎了,著了風寒才沒的!
至於說奶娘是被誰指使的,賈敏的藥有沒有人悄悄換過,甚至林大人身體漸漸弱了,沒有真憑實據的事情,可不敢亂說喲。
黛玉想通了這一點之後,一直在琢磨為什麼第一個死的不是自己。
因為母親暫且不談,在子女的行列裡,殺人兒子,還是獨子,那肯定是結了大仇了,殺個女兒反而顯出了分寸感,隻表達一下警告。
但這個事兒說不清楚。
或許,自己原本是該死的,但從小母親就在培養自己管家理事的才能,身邊的人都由著自己去挑去教去管去罰,反而讓自己身邊成了個鐵桶,而那些人很需要立刻給巡鹽禦史一個教訓,既殺不了更合適的女兒,也隻能退而求其次去殺不太合適的兒子了。
也沒準,死個兒子更能讓林老爺明白事情的嚴重性,死個女兒不痛不癢的,要是激起了林老爺把妻子兒子都送京城,孤身和大家鬥到死的鬥誌,反而大為不妙。
但不管是什麼,總之弟弟死了,母親也死了,到現在,隻剩下爹爹和她了。
都到了這樣的程度,讓黛玉如何忍心拋卻老父在這樣危險的地方,自己圖個平安進京呢?
所以,她的聲音異常的堅定:“阿爹,我不怕的,無論前路如何,我都要和阿爹在一起。”
林如海心頭大慟,但想了想心頭的謀劃,還是硬起了心腸,低聲道:“玉兒既然已經都看出來了……應當也知道,你……你娘和弟弟,幾乎算是爹害死的。”
深吸一口氣,林如海澀然道:“玉兒,怪……怪阿爹麼?”
“不怪。”林如海說得艱難異常,黛玉卻回答得分外斬釘截鐵。
“為什麼?”林如海問。
黛玉真的想過這個問題,但也真的怪不下去。
一方麵,血濃於水,女兒對父親總歸是有天生的孺慕之情,再是發生了什麼事,也很難真的去怪罪去埋怨甚至去恨,另一方麵,黛玉是被當做男孩子養大的,賈雨村縱使有些小心思,對一個清澈明透的小姑娘總不可能天天教厚黑學和官場政治,而是真教了她許多做人做事的道理。
於是,黛玉既然讀四書五經,自然知禮義廉恥,她明白父親做的事上對得起國家,下對得起百姓,有這兩點在,縱使對家人有些虧欠,也不應該被怪罪。
所以,她吸了吸鼻子,聲音有點哽咽,但最後說出來的話是堅定的:“因為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因為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黛玉縱使是個小女子,也是讀聖賢書長大的,也知道做人的道理,阿爹從來沒有錯,為什麼要怪阿爹?”
林如海含著異樣的心思,硬起心腸問了女兒這一連串的話,得了這麼個滿分回答,心裡早就痛得不行,攬住黛玉,哽咽連聲:“好孩子,好孩子。”
你若是能有這份心思,那阿爹接下來該怎麼做,心裡總算是有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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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後,北京,紫禁城。
元嘉帝正在看江南那邊暗衛剛遞回來的密報。
說起林如海……
元嘉帝承認,自己派林如海去巡鹽確實動機不純。
誰讓林如海是榮國府的女婿又確實有點本事來著?國庫虧空得厲害,確實很需要一個不貪不腐還能肅清鹽政的官員,這麼危險的位置不派他去試試水難道要派自己真正貼心的臣子嗎?林如海死了不心疼,貼心的臣子可是死誰都是錐心之痛!
但真等林如海去了江南管了鹽政,去年死了兒子,今年又死了老婆,而他補收的前幾年稅款竟到六百萬之巨,直接解了戶部的危局,看態勢,鹽稅也會從常年不過一百五十萬兩穩定在三四百萬兩左右,元嘉帝開始覺得,其實,林如海要是死了,還是有點心疼的。
自己對林如海的虧欠也是真的,鹽政在大多數時候是肥差不假,但林如海去的時候隻能說臨危受命了。
便難免起了彌補的心思,縱使還沒想讓林如海回京,但至少可以讓他僅剩的女兒過來,也免得江南那起子小人害了他最後的骨血。
為此,皇帝寬大地給了林如海兩個選擇,願意容忍林如海的挑挑揀揀,甚至覺得如果小丫頭長得好,都預備好好挑個性格合適的皇族娶了她算了。
但這純出於彌補林如海,和林黛玉一點關係都沒有,也談不上元嘉帝有多想關心這個小女孩。
不過,今日的密報,很有意思。
一般來講,密報也不是什麼事都寫的,無非就是林如海見了什麼人,做了什麼事,去了什麼局而已,最多就加上林夫人最近購置了什麼家產,是否是市場均價,是否有受鹽商賄賂的嫌疑,至於林如海後宅裡的小事,除非秘衛覺得有必要,否則絕對呈不到皇帝麵前。
而六歲的林黛玉,屬於大多數時候沒必要寫,但偶爾提一提也不算跑題的人,隻要篇幅不太長,過分占用了君王的時間就好。
今日密報裡寫的是林如海在糾結是否讓女兒去榮國府,提及林大人並未向小姐告知還有進宮的可能,小姐因不知情,便以為隻有留在父親身邊和去外祖母家這兩個可能,便極力勸說父親讓自己留下。
若是隻到這裡,不過是小姑娘不願意骨肉分離的人之常情,並無什麼特彆之處,就是元嘉帝自己當年送妹妹撫蒙,公主們不也是哭得要生要死,肝腸寸斷?
但密報裡還寫了,林小姐並非以儘孝為名要留在老父身邊,而是說她並不懼怕留在江南,林大人問,汝尚不知汝父於江南麵對的是何種局麵,便敢妄言不懼?
林小姐答,她知道。
這讓元嘉帝眉毛都挑了起來。
元嘉帝還是想起了自己的妹妹。
公主撫蒙是國策,公主不夠時郡主出嫁都很常見,但公主郡主及其母妃兄弟都會想儘辦法避免這個命運也是客觀事實,就是元嘉帝十七八歲那會兒,也在母妃的壓迫下,為親生的妹妹能不撫蒙四處奔走過。
當然,奔走是奔走,元嘉帝也沒忘記勸說自家母妃,說的是:“兒子自會儘力而為,但母妃也要做最壞的打算。”
母妃自然要問:“什麼最壞的打算?”
元嘉帝答曰,早早地趁著父皇喜歡,多討幾個師父,好好學一學騎射,多了解蒙古的風土人情,在妹妹的嫁妝裡少要些供自己享受的綾羅綢緞,多帶些實用的茶葉鐵器,如果父皇願意多給些僧侶工匠當然更好。
甚至,多向父兄討教機宜,哪怕是學些政事也沒關係,回頭嫁過去了拿住了道理,背靠母國,拿捏夫家,若真能做草原上說一不二的明珠,他日歸國時,自有一番道理,不比隻知哭哭啼啼等君父開恩的小女子強?
然後元嘉帝被他母妃,當時的德妃娘娘打出去了,一邊打一邊罵:“老四你不願意儘心就直說!少來這一套一套的!我就知道你是先佟皇後養大的和母妃離了心,你不努力拉倒本宮自己想辦法!”
屋子裡還傳出妹妹嚶嚶嚶的哭泣。
元嘉帝當時年少,哪裡受得起這樣的重話,哪裡聽得了妹妹那肝腸寸斷的哭聲,回家在王妃的屋裡難過了好久,想了三天三夜也不明白,我們說的是妹妹的前程,是實在沒什麼好辦法之下的最後退路,學會的政治能力是自己的,就是不撫蒙,留在京中也有用處,怎麼母妃又攀扯起她早年位分不高,子女隻能送給彆人撫養的舊事了?
到如今,元嘉帝已經成長了很多了。
至少已經基本放棄和氣頭上的母後講道理了,他那個母後就是偏心,天王老子來了也得說她偏心╭(╯^╰)╮
但現在,林家這個小丫頭。
嘖。
元嘉帝突然覺得,如果是她的話,或許是能講點道理的。
今日的密報到這裡已經是有點長了,遠超那個“不花費君父太長時間”的範疇,這自然是異常的,裡頭必然有著暗衛非出於公心的動機,但今日,元嘉帝願意多給點耐心,饒有興致地看了下去。
林如海果然是他肚子裡的蛔蟲,對小姑娘提的問題問在了皇帝心坎裡,然後小姑娘答的是外行人看來風馬牛不相及的“士子哭廟”。
這讓元嘉帝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孩子,六歲?
這個對答是殿前奏對的水平啊!一定程度上可以比肩《戰國策》裡那些總是拿扁鵲治病,庖丁解牛來隱喻國事的小故事了!
並且,還不犯忌諱——倘若小姑娘直擊內核地回答“鹽政不是個好差事”,答案雖然是正確的,六歲的丫頭能有這樣的見識也算不錯,可效果就不是這個效果了。
還沒完,林如海還讓小姑娘把話說得明白些,小姑娘回答了林如海還不罷休,甚至在問“你怪不怪阿爹”。
這既是問林黛玉怪不怪林如海,也是林如海在借著林黛玉的口表忠心啊!
君父可聽到了麼?
六歲小兒尚且在言“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臣林如海隻要能為君父分憂,隻要上對得起君王,下對得起百姓,就是在江南鞠躬儘瘁,也甘願死而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