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哭廟(1 / 1)

林如海知道榮國府情況比較複雜,甚至斷言了榮國府不可能長久,那是從男人,從政治的角度。

黛玉這會兒還很難說有多懂政治,但是從女人,從家務的角度,她也知道榮國府絕對不是什麼好地方。

這是賈敏給黛玉說的,話頭是:“你彆看阿娘天天處理家務看上去千頭萬緒,但林家的家務才有多少活兒,和外祖母家那都不是一個難法兒。”

黛玉當時在彩衣娛親,見賈敏有談興,便隻順著往下說:“阿娘這話說的,能有多難?”

賈敏道:“你不懂——你那二舅母剛嫁過來時候,好一個響亮明快的姑娘,走到哪裡都帶風,明豔大方,笑語不斷,屬實人人見了都誇的。”

“然後呢?”黛玉當然要問。

賈敏就唏噓:“管了兩年家,人憔悴了,也不愛笑了,渾身上下都是怨氣,對你二舅都不耐煩了,看著我的眼神全是嫉妒。”

黛玉悶笑了一聲:“阿娘淨編排人。”

“哪裡是編排。”賈敏是真的有些感同身受,也不管這話該不該給黛玉說了,“上頭有婆婆要討好,身邊是妯娌要相處,下頭有小姑子要周全,房中美貌姨娘在分寵,仆人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刺兒頭,還有幾個窮親戚上來打秋風,一天少說也有一二十件事要開發,倘若說一不二倒還罷了,可上頭的婆婆旁邊的丈夫,誰都能一句話讓她白乾。”

當時的黛玉似懂非懂,不過陪母親聊天而已,但小姑娘過耳不忘,如今外祖母想要她過去,她第一時間想起來的就是這段母女閒話,第一反應就是外祖母家已經夠難了,自己何必再去討人嫌呢?

但這樣瑣碎的話,和母親說說還罷了,和林如海說……說了也未必能勸服他,黛玉年紀雖小,但已經隱隱感知到了,男人和女人的世界,真的有很大的不同。

所以黛玉在林如海書房裡,一時間竟不知如何開啟這個話題。

林如海也缺少一點開啟話題的勇氣。

兩相沉默許久,林如海閉了閉眼睛,招手喊黛玉:“玉兒過來。”

黛玉果然聽從,走到了林如海身前。

林如海攬住黛玉,一張口就是:“你外祖母想讓你進京的事,為父這兩日一直在思量。”

黛玉的心開始瘋狂下沉,打斷父親說話自然無禮,可等父親說完怕是什麼都晚了。

正自猶豫之間,林如海突然氣血上湧,咳了兩下。

這讓本就準備了一篇話林如海不得不暫停,咳舒服了,喝了一口茶,才要繼續,心裡又莫名警惕了起來。

話說,我這個咳嗽,是自然的生病,還是……我其實也著了道,我早晚也要步敏兒的後塵?

倘若沒有那個夢,林如海就是有如此警惕,也不會動搖了送黛玉去榮國府的心思,總之他是在為國儘忠,他有信心如果自己死在了任上,黛玉也會是個忠臣遺孤,日子總不會太難過。

但現在……難說了。

林如海不得不去想皇帝給的另一個選擇。

宮裡。

確實,宮裡哪裡都不好,但有一點,倘若黛玉真的有才華有本事,她在榮國府是一點自救的辦法也沒有,但她在宮裡,還真有可能給自己搏出一條生路。

那麼,事情就成了“自己活著,黛玉去哪裡都有活路,自己死了,黛玉去榮國府必死,但去宮裡,有可能活”。

如此一來,決策的結果就南轅北轍了。

心念電轉,林如海改了口:“為父覺得,玉兒天生穎慧,總有自己的想法,所以為父給玉兒安排將來,總得問問玉兒的意見才好。”

黛玉一聽有門啊,立刻道:“阿爹要問我的意思,我自然是願意留在江南陪伴阿爹,外祖母那邊縱使想我,想阿爹不會呆一輩子鹽課的,早晚有回京之日,我們父女一起去拜見外祖母就是了。”

林如海喟歎一聲,站起身來,打開了關得嚴嚴實實的窗戶,說不好是不知不覺之間的真情流露,還是刻意說出來想看看女兒天賦究竟如何的微妙試探:“江南……不是那麼好呆啊。”

“倘若隻是因為這個的話。”黛玉雖不知道天氣又不熱林如海開什麼窗,但一時間還顧不上這種細節,既然林如海有暗示之意,她也覺得自己若是和盤托出或許能有轉機,“玉兒不怕。”

“癡兒。”林如海嗤笑,“你都不知道你要麵對什麼,怎麼就能談得上怕不怕呢?”

黛玉抿了抿唇,沒再喊阿爹,而是用了正式許多的“父親”,道:“倘若一點也不知道要麵對什麼,玉兒似乎更應該說,‘隻要和父親在一起,無論將來是什麼,玉兒都沒什麼好怕的’吧。”

林如海眸中精光一閃。

其實這兩者本來沒有太大的差異,但黛玉一定要這麼說的話……

“那你倒是說說,你看出了什麼?”

黛玉絲毫不懼,就是眸中多了兩分難過,她抿了抿唇,道:“父親,女兒先前跟著阿娘出門上香,有一次遇上了鄉紳士子們舉著《卷堂文》,聲勢浩大地往文廟而去,哭訴苛政。”

一句話讓林如海頭皮都麻了。

所謂《卷堂文》,原本是指文人不滿官府橫征暴斂魚肉百姓,給朝廷請願的文書。

但上書朝廷哪那麼容易,正經大臣上書都能被淹在浩如煙海的各種奏章裡,何況普通文人?

所以後來這事兒就進化成了不給朝廷上書,而是拿著《卷堂文》去當地孔廟哭先賢,哭苛政。

但凡是個要點臉麵的朝廷,出了這種群體性事件,那怎麼都會調查一下當地官員是不是真的貪得沒邊兒了,乾出了“苛政猛於虎也”的事情,倘若屬實,自然是要責罰當地父母官的。

那就不得不問了,調查結果可能“不屬實”麼?

試問,普通百姓大字不識一個,誰會,誰敢,誰有那個本事組織了人手去寫了駢四儷六的文章去哭廟呢?不還得是對政策不滿的當地鄉紳嗎?

而上頭派下來調查的官員,難道能真的下到田野鄉間,費勁地和官話說得七零八落,就是講本地方言都能半個時辰說不到重點的泥腿子交流你對政策滿不滿意,朝廷的稅賦到底是重了還是輕了麼?

不會的,他們隻會找當地有名且好溝通的鄉紳,那鄉紳都哭廟了,難道會給當地父母官說好話?

所以,一旦士子哭廟,結果九成九是父母官灰溜溜離任,在履曆上留下大大的汙點,換一個父母官過來。

官場上誰不是人精,新來的父母官知道前任的故事,誰還敢和鄉紳們頂牛?

那會帶來怎樣的結果呢?

——鄉紳如願隱沒田產和人口,不向朝廷納稅,朝廷稅賦隻能加在小民身上,小民負擔日重,又有重重盤剝,終致朝廷難以為繼,倘若朝廷還能去彆的什麼地方弄錢,倒還能勉強運轉,若是不能,再在小民身上施壓,可就得“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了。

而現在,朝廷就處在“去彆的什麼地方弄錢”的階段,那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朝廷能去哪裡弄錢?

答:鹽,鐵。

鐵器能做鎧甲兵器,不好賺太多的暴利,還是鹽政安全。

那麼,林如海是哪個職位?

巡鹽禦史。

連上了沒有?這一篇篇聲淚俱下的《卷堂文》,口口聲聲的聖賢教誨,是不是就是林如海如今焦頭爛額的,萬惡之源?

女兒竟能看到這個程度,於她這個年紀,於她女兒家的身份,都可以稱一句難得了。

但,如果要進宮的話,或許還不夠。

林如海抿了抿唇,道:“不妨說得透徹些。”

黛玉知道這是林如海在考她了,不過學神不怕考,隻怕林如海不給她機會,當即道:“父親,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縣尊向士紳收稅尚且會被人哭廟,最終多半會落個縣尊狼狽離任的下場,父親那一船一船的白銀往京城送,那固然是國帑,但同樣是彆人眼中合該入己私囊的好處,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如此虎口奪食,豈能沒有人對父親,對林家下手?”

對付林如海,和對付那些個縣太爺還不一樣。

按科舉的一般流程,一甲和二甲前列入翰林院做儲相觀政,二甲中流則是入各部院做堂官辦事,二甲靠後的,包括三甲同進士便是去各地做品級不一的知縣管基層。

那些知縣能認識誰啊,仕途剛剛起步,既沒後台,也沒資曆,縱使受了當地士紳的冤枉,難道還能捅了天去?

但林如海能。

他是探花,是在翰林院實打實觀政了三年的儲相,是在禦史台真正參過許多貪官汙吏的清流,是開國國公府的東床快婿,是能密奏天子的信臣,他的堂上還供著王命旗牌呢,巡撫總督以下,真影響了林如海執(為)行(國)公(撈)務(錢)的,任你是什麼官員什麼後台,他就是殺了也是符合流程的。

哭廟是哭不倒他的,隻能讓他知難而退。

怎麼知難?

死子女,死老婆。

這個才是林如海到了江南才堪堪一年,因在鹽政上鐵麵無私,所以直接妻離子散的內在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