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林如海雖然一直覺得皇帝對自己的寵幸不是真寵幸,但皇帝都明著寫“愛卿敞開了挑”了,他也不至於毫無主見,隻敢把女兒送進宮裡任憑皇帝搓圓捏扁。
而這兩個選擇,也是真的值得斟酌。
林如海親手把皇帝的書信鎖到了箱子裡,接著便袖了本書出書房,特地去黛玉的院子裡看了一眼,確定小丫頭睡著了,轉頭去了賈敏的靈堂。
該辦的事既然都辦完了,林如海還是惦記著給妻子守個夜的。
林家如今是黛玉管家,小姑娘頗有些本事,奴仆們各掌職司,喪事辦得倒還算有條有理,安排守夜的奴仆並沒有偷偷睡覺,見老爺來了,趕緊把地方讓了出來,薑湯都來得飛快。
林如海坐下,喝了薑湯,掏出了自己預備用來打發時間的書,可沒看幾頁就覺得有些恍惚,昏沉之間,仿佛是妻子在眼前,林如海便悠悠蕩蕩跟了過去。
漸漸,妻子的背影見不著了,這些年的記憶也淡化了,左右四顧,仿佛又成了那個年輕書生,正在進京趕考。
然後,林如海重新經曆了一回金榜題名,榜下捉婿,賜婚之喜,登科之榮,在翰林院做得好文章,為天子草擬了幾份詔書,得了天子青眼,遷入禦史台。
不敢說是清流頭領,但確實也算個人物,參掉了幾個貪官汙吏,得了一些鐵麵無私的薄名,於是,在同科都還在翰林院煎熬的時候,林如海直接麵見新帝,點了鹽政。
然後,死兒子,死妻子,生怕女兒也跟著他們去了,又擔心女兒稟賦柔弱,若是入了那水比江南還深得多的皇宮,還真是生死難料,所以選擇了榮國府。
林如海官場沉浮多年,哪裡不懂人情規矩,故意隻讓一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鬟隨黛玉入京,就是故意做給嶽母看,表達一個黛玉身邊的人都由您安排,我對您再沒什麼不放心的意思。
可嶽母看懂了,也確實給黛玉安排了得用的奴仆,彆人卻沒懂,隻以為他林家是破落了,獨生女兒入京都沒人伺候,連奴仆都敢用下巴看黛玉,送個宮花都唧唧歪歪“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怎麼的,彆人不挑剩下的都不會給我女兒?
慶幸的是女兒在江南時也確實隨著妻子管過家,並不是那種一點不懂庶務人情的人,該彈壓時彈壓,該施恩時施恩,既沒丟了林家的臉麵,也沒讓自己受太大的委屈,無非是被那許多倚老賣老的仆人嚼舌根說尖酸刻薄,算是一個女孩子在惡劣的環境裡能爭取到的最舒服最體麵的生活了。
但這風刀霜劍嚴相逼的環境究竟是壓垮了敏感的她。
其實,林如海能理解。
因為黛玉受的這些子委屈林如海都受過——當年林家破落,林如海自己隻能去彆家附學,寄人籬下,身如飄萍,那種有苦說不出的感覺都是他的親身經曆。
和黛玉不同的是,黛玉沒扛住,林如海活下來了。
但林如海覺得這也不能怪黛玉,因為林如海可太知道自己是怎麼扛過來的了——他是男人,他有盼頭,他隻要等自己長大,參加了科舉,回頭金榜題名,自然能洗涮那些曾經欺他辱他的人。
在絕望之中,一個“盼頭”,一個“將來”,真的能給人提供無窮的精神力量。
可黛玉連這個都沒有。
她從哪裡有呢?
她難道能去科舉?她難道能做出一番事業?
一個女兒家,當下之世,最大的期盼隻能是嫁個好人家,可縱使是嫁出去,難道她嫁人之後回門,還能拿那些尖嘴薄舌的下人如何麼?
更唏噓的是,“隻能嫁出去,仇是報不了一點的”已經讓林如海想一想都覺得絕望了,可黛玉連這個都沒得盼——嶽母年紀日大,管不了家裡那許多事情,原本黛玉和舅兄家的賈寶玉青梅竹馬,若是就此結為連理也算順水推舟,可舅兄的夫人並不喜歡黛玉,百般阻撓。
坦白講,林如海也不喜歡賈寶玉。
榮國府現在所麵對的每況愈下之局,便如林家不能繼續承襲爵位的曾經,可當時的林如海是拚了命去讀書考試以求安身立命,好不容易才撐起了門楣,給得起自己將來的妻子兒女不敢說多大富大貴,至少算得上體麵的生活,賈寶玉卻是選擇“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
試問,榮國府能撐幾年呢,到那時候再讓我捧在手心的閨女陪著你去吃糠咽菜嗎?可縱使是吃糠咽菜,難道就不需要銀錢了?你再厭惡經濟事務,也沒見你少吃一碗飯呐?
更讓人擔憂的是,榮國府衰敗得比林如海想象得快,待黛玉及笄,竟然一點可以挑一挑的夫婿人選都沒有,隻能指望著賈寶玉,可是王氏始終沒有鬆口,一副等著嶽母去世就翻臉不認人的樣子。
那時林如海又已經不在了,自然無法給黛玉做主,嶽母年紀也越來越大,榮國府越來越垮,連孫媳婦和她的貼身婢女合謀著要賣她的東西支撐家用也都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何況是給黛玉做主?
末了,小姑娘死了,焚稿斷癡情,冷月葬花魂,唯一讓人慶幸的是死在了榮國府覆滅之前,至少沒有受無謂的侮辱。
到此,林如海渾身冷汗地睜開眼睛,賈敏靈前淒淒慘慘,外頭天色渺渺冥冥,讓林如海根本分辨不清妻子是來過了還是沒有來,守夜的奴仆兢兢業業沒睡覺,見老爺驚醒,都詫異看了過來:“老爺?”
林如海擺擺手,示意沒他們的事,抹了一把頭上的冷汗,都顧不上披個披風,匆匆忙忙衝到了黛玉閨房。
沒有進去,在外頭守夜的王嬤嬤感覺到了動靜醒過來,詫異地看著明顯精神不太對頭的林如海:“老爺?怎麼了?”
“沒事。”林如海驚魂未定,但看到王嬤嬤都還在這裡,就知道至少黛玉還沒去京城,閉上眼睛平複了好一會兒的心情,“姑娘睡了麼?”
“姑娘原本還想去靈堂守一會兒的,被老奴勸住了。”王嬤嬤覺得有點奇怪,心說老爺你不是去守靈之前還來看過的麼,但也沒敢質疑林如海,隻恭敬回話,“回來了又哭了一會兒,喝了點熱湯便睡下了,許是累得狠了,到現在還沒動靜呢。”
林如海點了點頭,也沒有進去看閨女,轉身走了。
他有點分不清楚,我這個夢是天可憐見,知道我送玉兒去榮國府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才好意提醒?還是我在擔心榮國府畢竟百年世家,盤根錯節,小丫頭討不了好,才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把一切都往最壞的方向想?
此時天色將明,已經沒有繼續去守夜的意義了,他轉去了書房,打算無論如何歇一個時辰,好得打起精神去迎接新一天的賓客。
畢竟巡鹽禦史的地位,天子信臣的身份,江南有一個算一個,但凡能和他搭上一點關係的,少不得都得來表示一下心意,每天的客就沒斷過。
忙碌一天,沒許多功夫去想七想八,等賓客都送走了,林如海如昨夜一般把試圖守靈的女兒提溜回房睡覺,又暗搓搓去守靈。
守靈之前,特地給妻子上了一炷香,默念敏兒啊敏兒,倘若當真是你泉下有知提醒於我,今日再讓我夢一回,如何?
可這一夜,什麼都沒有發生。
林如海睜了一夜的眼睛,仍是天蒙蒙亮的時候去書房小憩了一個時辰,等清醒過來時,沒有出聲喊婢仆過來伺候,隻是自己盯著天花板,想,榮國府未必是什麼好去處,可皇宮難道就是了嗎?
今上很是經曆了一番廝殺才得的皇位,不說刻薄寡恩,可“喜怒無常,心機深沉”的評價是跑不掉的,倘若他尚在壯年,倒還好伺候,總之對他一腔忠心便是了,偏偏今上如今已是四十出頭,比林如海還大幾歲,屬於一個活可以活幾年,死也可以死得了的年齡,他膝下的幾個皇子誰比較有希望做皇帝,什麼時候能做皇帝,實在是很值得斟酌。
何況還有個太上皇。
外朝還有至今權柄不小的八王爺。
主打一個自己的皇位都未必穩固,下頭皇子們的奪嫡也儘是腥風血雨,在這種環境裡,林如海尚且沒有信心能全身而退,黛玉年方六歲,把她放到那個漩渦裡,一樣很殘忍啊!
都是漩渦,為什麼不選個明顯水沒那麼深的榮國府呢?並且倘若說那個夢真的是在提醒林如海可能發生的將來之事,那也很容易規避呀——
夢中,黛玉的處境是不太好,但那是因為林如海死了,隻要林如海活著,林黛玉就是林家小姐,探花之女,京中有林如海無數的同學故交可以代為照看,將來隨便給黛玉說一個青年才俊,哪個不比那個夢中的賈寶玉好?
而想活著,對現在這個職位的林如海來說,當然,困難還是困難的,可是再難,也難不過黛玉沒了父母照看,生活再無半點希望,隻能沉默著等死呀。
想著想著,林如海還是覺得送黛玉去榮國府要好些。
他當天晚上就把黛玉喊了過來。
黛玉呢,心情有點沉重。
昨日的消息來的太快,她根本來不及反應,可回去之後細想,以她的聰明穎悟,也大概明白自己估計是不太可能留在江南了——
林如海和賈敏攏共就這麼一個懂點事的孩子,賈敏處理家務時沒避著黛玉,林如海處理政務也沒避著黛玉,言傳身教便是家學淵源,有些事情是不言自明的。
黛玉這幾天一直在想,弟弟和母親的死,到底是天災,還是人禍?
如果是天災也就算了,如果是人禍……暫且不談怎麼尋找真相然後報仇,先說“自己怎麼活下來”這個更迫切的問題——母親身體不好,自己的身體就好到哪裡去了?
她再不離開江南,她自己就是父親身上最容易被人攻擊的軟肋!
可是……懂道理和願意去做事兩回事,黛玉論自己的本心,確實不想去。